夜,沉得如同凝固的墨块。
铅灰色的云层死死压着,一丝风也没有。暴雨过后的潮湿闷热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水的裹尸布,严严实实地捂住了整个村落。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土腥气和一种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西头死屋方向的、混合着铁锈与甜腥的怪味。汗水不再流淌,而是憋在毛孔里,酝酿着令人烦躁欲呕的粘腻。死寂笼罩着一切,连虫豸都噤了声,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野狗压抑的、如同呜咽般的低吠,更衬得这夜如同巨大的坟场。
村民们蜷缩在各自的巢穴里,门窗紧闭。油灯早已熄灭,黑暗中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呼吸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跳动。白日里那些关于“绿光”、“呜咽”、“不饮不食却腹大如鼓”的恐怖流言,如同亿万只冰冷的毒蚁,在黑暗的掩护下更加疯狂地啃噬着紧绷的神经。每一个细微的声响——房梁木料因潮湿发出的轻微“咔吧”声、老鼠在墙角窜过的窸窣、甚至自己过于粗重的呼吸——都可能被惊恐的耳朵无限放大,扭曲成那死屋里传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异响。
恐惧如同粘稠的毒液,浸透了每一寸黑暗。
祠堂偏房里,阿岩蜷缩在冰冷的角落,沉重的铁链压着他的手脚。断裂的手腕传来阵阵麻木的钝痛,额角的伤口在闷热中隐隐发痒。极度的疲惫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淹没。他昏昏沉沉,意识游离在崩溃的边缘,阿芸那张苍白麻木的脸和那高高隆起的、恐怖的腹部轮廓,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着他混沌的梦境。
就在这时——
“哇——!!!”
一声尖锐、凄厉到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啼哭,毫无征兆地、如同撕裂天穹的鬼爪,猛地刺穿了这粘稠凝固的死寂!
那不是人类的婴儿啼哭!
它太高亢!太尖锐!像无数根生锈的钢针狠狠扎进耳膜,带着一种初生蛮兽般的、纯粹的、不加掩饰的蛮横!那声音里没有丝毫新生命的柔软和依赖,反而充斥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无法言喻的冰冷怨毒!仿佛积聚了千万年的阴寒与憎恨,在破开母体的瞬间,便迫不及待地向着这污浊的人世发出最恶毒的诅咒!
哭声毫无过渡,骤然爆发,如同平地惊雷,又如同濒死野兽的绝命嘶嚎!瞬间穿透了低矮的土墙,穿透了紧闭的门窗,如同无形的冰锥,狠狠扎进了每一个在黑暗中惊坐而起的村民的耳中、心里!
“啊——!!!”
“我的娘咧!”
“什…什么东西?!”
瞬间,无数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抽气声、撞翻东西的哐当声,在村落各处此起彼伏地响起!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巨石!无数道身影在黑暗中猛地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冷汗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是那东西!
是那死屋里的东西!
它出来了?!它生下来了?!
极致的恐惧攫住了所有人的灵魂!
那非人的啼哭并未停止!
“哇啊——!!哇啊啊啊——!!!”
一声接一声!一声高过一声!如同永不停歇的丧钟!那尖锐的音波带着一种诡异的穿透力和粘稠的怨毒,在粘稠闷热的空气中疯狂震荡、叠加!每一次啼哭的间隙,那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比持续的哭嚎更让人毛骨悚然!仿佛那东西在积蓄力量,酝酿着下一轮更狂暴、更恶毒的嘶鸣!声音的来源无比清晰——正是西头那间被木杠死死顶住的、散发着不祥的死屋!
离那死屋最近的,是住在斜对门、中间只隔着一户空宅的赵寡妇家!
就在那非人啼哭爆发的瞬间,赵寡妇家那扇紧闭的木窗里,猛地爆发出一个女人惊恐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尖叫!
“啊——!!!别过来!别过来啊——!!!”
是赵寡妇的声音!那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濒死的恐惧!仿佛看到了地狱本身!
紧接着!
“哐当——!!!”
一声沉重得如同巨石砸落的巨响!伴随着木器碎裂的刺耳声响!仿佛是什么沉重的家具被猛地撞翻在地!
“咚!噗通!”
重物倒地的闷响!沉闷,结实,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肉体与地面撞击的质感!
然后……
赵寡妇那撕心裂肺的尖叫,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剪刀猛地剪断!
戛然而止!
死寂!
一种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深沉、更粘稠、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笼罩了赵寡妇家所在的区域!只有那来自死屋的、非人的、怨毒的婴儿啼哭,依旧在持续地、尖锐地、疯狂地撕裂着夜空!
“哇啊啊——!!哇啊——!!!”
祠堂方向!
看守祠堂的两个汉子原本正裹着破毡子,蜷缩在冰冷的廊柱下打盹。那非人的啼哭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他们惊醒!
“我的老天爷!” 年轻些的汉子一个激灵跳起来,脸色煞白如纸,手里的长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惊恐地望向西头,身体抖得像筛糠,“是…是那东西…那东西…叫了?!”
年长的汉子反应更快,他猛地扑到祠堂紧闭的大门上,用拳头疯狂地捶打着厚重的门板,声音带着哭腔嘶喊:“拐爷!拐爷!出事了!西头…西头那东西…叫了!赵寡妇家…赵寡妇家没声了!拐爷——!!!”
祠堂大门纹丝不动,里面一片死寂,仿佛空无一人。
离赵寡妇家稍近些的几户人家,门窗后响起了更加压抑、更加惊恐的啜泣和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有人死死捂住孩子的嘴,孩子被憋得脸色发紫,手脚乱蹬。有人瘫软在地,一股浓烈的尿臊味在黑暗中弥漫开来。
陈墨蜷缩在破屋最黑暗的角落,身体在听到那第一声非人啼哭时,就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猛地佝偻成一团!那尖锐怨毒的哭声,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扎进他的大脑,瞬间引爆了所有被压抑的恐惧和负罪感!他仿佛看到阿芸躺在冰冷的泥地上,痛苦地蜷缩着,而那从她腹中爬出的、浑身沾满粘液和污血的“东西”,正张开满是獠牙的嘴,发出这撕裂灵魂的诅咒!赵寡妇家传来的尖叫和随后那令人心胆俱裂的死寂,更是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死死捂住耳朵,指甲深深抠进头皮,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冷汗如同小溪般流淌下来。
那非人的啼哭还在继续!
“哇啊——!!哇啊啊啊——!!!”
一声声,如同催命的魔咒!它不再仅仅是声音,而是一种实质的、冰冷的、带着浓烈怨毒的冲击波,在闷热死寂的村落里疯狂肆虐!它穿透墙壁,穿透门窗,钻进每一个蜷缩在黑暗中的村民的骨髓深处!
它在宣告。
宣告那个被流言描绘了无数遍的“山神种”、“祸根”、“妖孽”,已然降生!
宣告赵寡妇家……凶多吉少!
宣告笼罩村落的恐惧,从臆想变成了活生生的、无法逃避的……现实!
整个村子,如同被投入了沸腾的油锅,又瞬间冻结成冰。极致的惊恐在死寂中无声地尖叫、蔓延。那持续不断的、非人的婴儿啼哭,如同来自地狱的丧钟,一遍遍敲响,预示着更深的、无法想象的恐怖,正随着这怨毒的哭声,缓缓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