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同浸透了浓墨的死水,沉甸甸地压在村落之上。粘稠的闷热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在死寂中酝酿出一种令人窒息的、仿佛暴风雨前的压抑。空气凝滞,一丝风也没有,连平日里最聒噪的虫豸都噤了声,仿佛预感到某种无法承受的大恐怖即将降临。门窗紧闭得如同铁桶,缝隙被破布烂泥死死堵塞,隔绝着外面令人心悸的黑暗和无孔不入的、若有若无的铁锈甜腥味。整个村子如同一个巨大的、被遗弃的墓穴,只有偶尔从某扇紧闭的门窗后,传出一两声被强行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啜泣,更添几分死寂的沉重。
陈墨蜷缩在破屋最黑暗的角落,身体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土墙,单薄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巨大的负罪感和无休止的恐惧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日夜不停地啃噬着他的神经。阿芸被钉死在活棺材里的惨状,张婆子脸上那两个血肉模糊的黑洞,李婶描述的“形销骨立、只饮雨水、腹大如鼓”的鬼魅形象,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着他混沌的意识。每一次昏昏沉沉将要坠入梦境的边缘,那些恐怖的画面便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将他瞬间拖回清醒的地狱。
袖中那把短刀冰冷的锋刃紧贴着小臂,带来一阵阵熟悉的、带着诱惑的刺痛。死亡的解脱近在咫尺。但每当他颤抖的手指触碰到刀柄,脑海中便会清晰地浮现那本暗黄册页的轮廓,浮现墨痕深处那游走的、仿佛拥有生命的暗红血光,更会无比清晰地响起那声如同命运翻页般的“沙”声!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的、被无形锁链彻底禁锢的恐怖感,便会瞬间冻结他所有的行动力。
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拖拽着他的意识下沉。眼皮沉重得如同坠着千斤巨石,每一次眨动都异常艰难。在恐惧和疲惫的极限拉锯中,他的意识终于滑向了混沌的深渊……
“啊——!!!!”
一声凄厉到非人、裹挟着无尽恐惧和绝望的尖叫,如同烧红的铁钎,毫无预兆地、狠狠地刺穿了粘稠的死寂,也瞬间刺穿了陈墨昏沉的意识!
是女人的尖叫!
是赵寡妇!
来自西头!离那间死屋最近的赵寡妇家!
陈墨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猛地从混沌中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刚刚被体温烘得微暖的后背!
尖叫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扼住喉咙!
戛然而止!
紧随而来的,不是哭喊,不是挣扎,而是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绝对而粘稠的……死寂!
仿佛赵寡妇连同她整个家,都在那声极致的尖叫后,被瞬间拖入了无底的深渊!
陈墨的身体如同被冻住,僵在原地。粗重的喘息撕扯着他的喉咙,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但一种更强烈的、近乎自毁般的好奇心和无法言喻的悸动,却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脏,驱使着他!
去看看!
必须去看看!
发生了什么?!
他如同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手脚并用地、极其缓慢地从冰冷的角落爬起。动作僵硬,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吧”声。他屏住呼吸,每一步都踏得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动了外面黑暗中蛰伏的东西。他佝偻着背,如同最卑劣的窃贼,悄无声息地挪到了破屋那扇糊着破旧窗纸的木窗前。
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陈墨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颤抖着,伸出因恐惧而冰凉的手指,极其小心地、用指尖最微小的部分,轻轻抵在窗棂上一处早已破损、仅靠一点浆糊粘连的窗纸边缘。
一点一点。
极其缓慢地。
如同剥离粘连在伤口上的腐肉。
他将那点破损的窗纸边缘,无声地……拨开了一条比发丝略宽的、极其微小的缝隙。
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和一丝若有若无铁锈甜腥味的夜风,瞬间从那缝隙里钻了进来,吹拂在他因紧张而布满冷汗的额头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将右眼,死死地、紧紧地贴在了那条微小的缝隙上。
视野瞬间被切割成一条狭窄的、扭曲的缝隙。
浓重的夜色如同凝固的墨汁。祠堂方向一片死寂的黑影。村巷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几户人家窗户透出的一星半点微弱的、如同鬼火般的油灯光晕,在黑暗中摇曳不定,非但无法驱散黑暗,反而更添几分阴森。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带着无法抑制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死死钉向了西头!
钉向了那间被粗大木杠和冰冷铁钉死死封住的、如同巨大毒瘤般的土屋!
土屋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轮廓模糊不清。
然后!
陈墨的瞳孔在极致的惊骇中骤然收缩到极致!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在那土屋唯一一扇被木杠钉死的、同样糊着破旧窗纸的窗户上!
借着远处那点微弱摇曳、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油灯光晕的映照——
窗纸上!
赫然映着一个……巨大、蠕动、无法名状的……不规则阴影!
那阴影几乎占据了整个窗纸的下半部分!轮廓极其诡异!边缘并非光滑,而是如同无数条纠缠、蠕动、不断起伏变化的……粗大触须或肉瘤!它在动!在极其缓慢地、令人毛骨悚然地……蠕动!如同一个巨大的、被包裹在薄薄皮囊里的、充满了粘稠液体的活物胚胎!每一次蠕动,都带动窗纸发出极其细微、却又清晰可闻的“窸窣”声!仿佛那薄薄的窗纸随时会被里面那恐怖的存在撑破!
阴影的颜色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重、粘稠,如同凝固的污血!在它缓慢的蠕动中,窗纸的光影明灭不定,更凸显出那阴影内部似乎有无数个细小的、如同气泡般的东西在……起伏、鼓胀、破灭!又仿佛有无数只细小的爪牙在……内部徒劳地抓挠着那层脆弱的隔膜!
一股无法言喻的、冰冷粘稠的、充满了无尽怨毒和亵渎生命法则的恶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了黑暗,穿透了那条狭窄的窗缝,狠狠地刺入了陈墨的右眼!瞬间冻结了他的灵魂!
就在陈墨的视线被那蠕动阴影的恐怖景象彻底攫住、心神被那冰冷恶意冻结的刹那!
窗纸上!
那巨大、蠕动、如同活体肉瘤般的恐怖阴影,猛地……停止了蠕动!
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紧接着!
那粘稠、深重的阴影轮廓,如同拥有生命般,极其突兀地、极其精准地……朝着陈墨窥视的方向……猛地“贴”了上来!
仿佛那东西……隔着窗纸、隔着几十步的距离、隔着浓重的黑暗……瞬间就察觉到了这道来自破屋的、充满了恐惧和窥探欲的目光!
窗纸上,那深重的阴影瞬间放大、扭曲!占据了陈墨那狭窄视野的全部!一股更加庞大、更加冰冷、更加纯粹、充满了无尽贪婪和毁灭欲的恶意,如同来自远古洪荒的寒流,顺着那道被窥视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沾满粘液的冰冷触手,瞬间穿透了窗纸的缝隙,狠狠刺入了陈墨的脑海深处!
“呃——!”
一声短促、尖利到完全失声的抽气,如同被无形巨手扼住喉咙的濒死悲鸣,猛地从陈墨喉咙里挤了出来!他感觉自己的右眼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一股冰冷的剧痛瞬间蔓延至整个头颅!
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他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胸口,身体猛地向后踉跄!脚下被冰冷的泥地一绊——
“噗通!”
陈墨重重地跌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尾椎骨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但他浑然不觉!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全部的感官!
冷汗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从他全身的毛孔里疯狂涌出!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也浸透了他身下冰冷的泥地!他佝偻着身体,双手死死捂住仿佛被灼伤般剧痛的右眼,身体因极致的后怕和无法言喻的恐惧而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要咬碎!
黑暗中,只有他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和剧烈的心跳声,在死寂的破屋里疯狂回荡。
窗外。
那扇映着恐怖蠕动阴影的窗纸,重归死寂。
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贴视”和刺骨的恶意,只是他极度恐惧下的幻觉。
但右眼残留的冰冷灼痛感,和脑海中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冰冷的、贪婪的恶意锁定感,却无比真实地提醒着他——
那“东西”……不仅存在。
而且……它发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