秽雨下了整整一夜,直到天光熹微才渐渐转为令人窒息的牛毛细雨。雨水不再是浑浊的黄汤,却更加粘腻阴冷,带着那股甜腻腐草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整个陈家村上空,像一层看不见的裹尸布。村中的泥地彻底变成了烂泥塘,浑浊的积水里漂浮着枯枝败叶、鸡毛鸭屎,还有一层令人作呕的、灰白色的浮沫。那口村口废井,水位暴涨,浑浊的井水上翻涌着暗红色的泡沫和丝丝缕缕的灰白菌丝,散发着浓烈的腥甜恶臭。
死寂被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和骚动。
最先发作的是王莽家圈里的几头猪。天还没亮透,王莽婆娘就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她跌跌撞撞跑到院子里,指着猪圈,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王莽冲过去一看,头皮瞬间炸开!昨夜还哼哼唧唧的几头肥猪,此刻横七竖八地倒在泥泞的圈里,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口鼻喷吐着带血的泡沫。更可怕的是,它们原本粉嫩的皮肤上,不知何时长满了一个个核桃大小的、灰白色的脓包!脓包密密麻麻,像是发霉腐烂的果子,有些已经溃破,流出黄绿色、散发着恶臭的粘稠脓液,混着雨水和泥污,糊满了猪身。猪圈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合了脓血和那股甜腻腐草气味的恶臭。
这只是一个开始。
当人们战战兢兢地推开自家房门,准备查看昨夜被秽雨浸泡过的牲畜时,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每一个人。
赵寡妇家的鸡舍里,十几只鸡倒毙一地,羽毛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露出的皮肤同样布满了灰白色的、迅速溃烂的脓包,死状狰狞。李老栓家那头刚下崽的母牛,瘫倒在牛棚角落,巨大的身躯上脓包遍布,尤其是腹部和乳房,脓包破裂后,黄绿色的脓液混着血水汩汩流淌,几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牛犊围着母牛的尸体,发出微弱而凄凉的哀鸣,它们细嫩的皮肤上,也开始浮现出星星点点的灰白霉斑。
恐慌如同瘟疫本身,在湿冷的空气中疯狂滋生、蔓延。
“瘟…瘟病!是瘟病!” 不知是谁第一个带着哭腔喊了出来。
“山神发怒了!阿芸是瘟母!她回来降灾了!” 王莽的婆娘瘫坐在自家猪圈旁,看着圈里还在最后抽搐的猪,眼神涣散,喃喃自语。她的话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更大的恐惧涟漪。
“瘟母娘娘饶命啊!” 有人朝着云雾山的方向噗通跪下,涕泪横流地磕头。
“祸根!我就说那山神种是祸根!现在瘟母降灾,谁也跑不了!” 陈二缩在自家门槛后面,脸色惨白如纸,看着外面泥泞道路上惊慌失措奔走哭嚎的村民,牙齿咯咯作响。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昨天被阿岩挣扎时抓破的手臂,那里,隔着湿冷的衣袖,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瘙痒。
瘙痒!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猛地钻进许多村民的意识里。很快,压抑不住的抓挠声在死寂的村子里此起彼伏地响起。
“痒…好痒!” 一个昨天冒雨跑去祠堂想找族长讨主意的汉子,此刻正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脖子和手臂。他粗壮的胳膊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几片铜钱大小的灰白色斑块,斑块微微凸起,边缘模糊,像极了发了霉的馒头皮。奇痒难耐!他指甲用力抓挠着,皮肤立刻被挠破,渗出血丝,但那痒意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像无数只蚂蚁钻进了皮肉里,啃噬着骨髓!他越抓越狠,灰白的斑块迅速扩大、溃烂,流出淡黄色的粘液,混合着血水,粘在破烂的袖子上。
“啊——!” 凄厉的惨叫划破沉闷的雨幕。
是赵寡妇!
她家的门被猛地撞开,披头散发的赵寡妇冲了出来,像个疯子一样在泥水里打滚、抓挠。她的脸上、脖子上、手臂上,布满了大片大片的灰白癣状物!那些癣斑如同活物般在她皮肤上蔓延,边缘红肿溃烂,流出腥臭的脓血。她一边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一边用指甲疯狂地抠挖着自己的脸和脖子,仿佛想把那层发霉的皮肉整个撕扯下来!指甲带下混着脓血的皮肉碎屑,在泥水中拖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暗红痕迹。
“别过来!别碰我!瘟母娘娘饶命!饶命啊!” 赵寡妇涕泪血糊了满脸,眼神涣散,对着空气胡乱挥舞着手臂,状若癫狂。她昨天傍晚,是最后一个给阿芸囚屋送饭的人。这个认知像冰冷的毒针,刺穿了每一个看到这一幕的村民的心脏。
恐慌彻底演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疫病恐慌。
“瘟母降灾!是瘟母降灾!”
“山神派瘟母来收人了!谁也逃不掉!”
“阿芸…阿芸回来索命了!她要把我们都变成烂肉!”
绝望的哭喊、疯狂的咒骂、以及那无法抑制的抓挠皮肉发出的“嗤啦”声,混合着牲畜临死的哀鸣和脓包破裂的轻微“噗嗤”声,构成了陈家村末日般的交响曲。空气中弥漫的恶臭愈发浓烈,甜腻的腐草味、脓血的腥气、还有尸体开始腐败的酸败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窒息感。
陈墨死死抵住自家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手指抠着门板缝隙,指甲劈裂了也浑然不觉。他透过狭窄的缝隙,看着外面如同炼狱般的景象:泥泞道路上翻滚抓挠的赵寡妇,脸上溃烂流脓;跪地磕头祈求的村民,背上也浮现出灰白的霉斑;王莽家敞开的院门里,死猪肿胀的尸体上苍蝇嗡嗡盘旋;远处李老栓的牛棚,母牛巨大的尸体上脓包破裂,蛆虫已经开始在黄绿色的脓液中蠕动……
胃里翻江倒海,喉头涌上腥甜,但他死死咬住牙关,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手臂上昨夜沾染的泥污下,皮肤似乎也有些异样的紧绷感,一种细微的、令人心悸的麻痒,正悄然从指尖向着手臂蔓延。他猛地将手缩回袖中,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就在这时,他怀里紧贴着胸口的位置,那本用油布包裹着的、从张婆子炕柜深处得来的残破古册,毫无征兆地传来一股刺骨的寒意!那寒意瞬间穿透油布和单薄的衣衫,直透心口,冻得他心脏猛地一缩!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冰冷滑腻的“东西”,如同无形的细蛇,顺着他手臂的麻痒处,悄然钻入身体深处。
陈墨如遭雷击,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在地,大口喘息,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隔着油布紧紧攥住那本冰冷刺骨的古册。书册的触感坚硬而诡异,仿佛一块深埋冻土的寒铁。在他惊惶的意念中,那本册子的存在感前所未有的强烈,冰冷的封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混乱的哭嚎和抓挠声如同潮水般从门缝涌入,冲击着他的耳膜。瘟母降灾……这场由他亲手书写开端的“山神娶亲”,终于彻底失控,化作了吞噬整个陈家村的腐烂瘟疫!绝望如同冰冷的泥浆,将他一点点淹没。他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怀抱着那本散发着不祥寒意的古册,听着外面人间地狱般的声响,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站在一个深不见底的、由墨痕和恐惧构筑的深渊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