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扒皮死了。
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腐烂石头,在黑水集那麻木的表层下,激起了一圈短暂而浑浊的涟漪,旋即被更深的污浊吞没。没有官府查问,没有亲人哭丧,只有苍蝇般嗡嗡的议论在肮脏的棚户间、散发着馊味的食摊旁、以及秽土坡埋尸人的铁锹下飞快传播。
“听说了吗?张扒皮!死啦!死自己家里了!”
“真的假的?那阎王爷转世的活牲口也能死?”
“千真万确!昨儿早上他手下那俩狗腿子撞开门,人都硬了!啧啧,那死相……啧啧啧……”
“咋死的?让人寻仇了?”
“寻仇?嘿,邪门了!听说啊,浑身上下没一点伤,就是那脸……哎哟我的娘,活活像是被吓死的!眼珠子瞪得跟铜铃似的,都快爆出来了,嘴巴张得能塞进拳头,脸上那颜色,青里透着紫,紫里泛着黑,跟吊死鬼一个样!”
“吓死的?张扒皮那号人,心肝都是黑的,他还能被吓死?怕不是亏心事做多了,真撞了邪吧?”
“谁知道呢!反正啊,他那院子,现在跟鬼屋似的,他那俩手下,一个吓得尿了裤子,另一个连滚带爬跑了,连主子尸首都不敢收!”
“晦气!死了也好,少个祸害!”
议论声里,恐惧和幸灾乐祸奇异地交织着。恐惧,源于张扒皮那过于诡异、透着不祥的死状;幸灾乐祸,则是对这个压榨了他们最后一丝活气的恶棍终于遭了报应的痛快。但很快,话题便转向了更实际、更令人蠢蠢欲动的东西——张扒皮积攒下的那些不义之财。
他那勉强算得上“气派”的砖瓦小院,在主人暴毙、爪牙溃散后,瞬间成了黑水集这片腐肉上最诱人的一块。白日里,就有胆大的泼皮无赖试图翻墙进去,被里面残留的凶戾气息和死人的阴冷吓得连滚带爬出来。但到了夜深人静,贪婪终究压倒了恐惧。
陈墨站在废弃义庄那破败的窗口阴影里,目光穿过秽土坡弥漫的淡淡死气,落在那片此刻正暗流汹涌的区域。他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张扒皮的死讯,如同预期中投入水面的石子,激起的波纹大小、持续的时间,都在他冰冷的计算之内。
‘惊惧之种……效果比预想的更直接。’ 意识深处的声音平静无波。‘恐惧……果然是最有效的毒药。’
他“看”着那栋小院的方向。在他的感知中,那里残留着一股浓烈的、混乱的恐惧气息,如同泼洒开的墨汁,将张扒皮临死前被无限放大的绝望和幻觉牢牢地印刻在每一寸空气里。那是【惊惧之种】最后爆发的余波,也是它成功的证明。消耗一月命元,换一个恶贯满盈者的性命,以及……他留下的“遗产”。
混乱,是攫取果实的最佳掩护。
陈墨的目光从躁动的小院移开,如同精准的探针,在昏暗集市边缘扫视。最终,锁定了那个蜷缩在污秽巷口、浑身散发着酸臭和霉味的身影——老孙头。
一个在秽土坡边缘刨食的拾荒者。瘦得像一把枯柴,常年弯腰驼背,眼神浑浊,永远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畏缩和恐惧。他像一条最卑贱的蛆虫,在垃圾堆和埋尸坑的边缘蠕动,靠捡拾别人丢弃的、连野狗都嫌的残渣过活。他是黑水集食物链最底层的一环,是张扒皮生前连看一眼都嫌污了眼睛的存在。这样的人,最不起眼,也最容易被操控。
夜色再次降临,比前几日更加深沉。风卷着秽土坡的腐臭和集市垃圾的馊味,在狭窄的巷道里呜咽。张扒皮的院子方向传来几声压抑的、带着狂喜和紧张的惊呼,随即是粗暴的翻箱倒柜声和争夺的咒骂——第一波亡命徒已经成功闯入,正在瓜分“战利品”。
混乱,开始了。
陈墨无声地出现在老孙头栖身的那个堆满破烂的角落阴影里。老孙头正抱着一个发霉的窝头啃食,浑浊的眼睛惊恐地扫视着远处传来的骚动,身体瑟瑟发抖,像只受惊的老鼠。
“老孙头。”陈墨的声音不高,如同从地缝里渗出的寒气。
“谁?!”老孙头猛地一哆嗦,窝头掉在泥里,惊恐地看向声音来源的黑暗,身体本能地蜷缩得更紧。
陈墨没有现身,只是让一丝意念如同冰冷的蛛丝,悄无声息地缠绕过去。右眼的灰翳在黑暗中微微翻涌,消耗着微不足道的命元,发动了《诡谈录》赋予的基础能力——【精神暗示】。如同在浑浊的水里滴入一滴墨,缓慢晕染开特定的指令。
*‘害怕……躲起来……去那边……墙根下……很安全……有东西……好东西……没人要……捡起来……藏好……献上去……献给……能保护你的人……’*
意念如同无形的种子,精准地植入老孙头那被恐惧和卑微填满的脑海。没有强制,没有暴力,只是巧妙地引导、放大他本就存在的念头——对混乱的恐惧,对安全的渴望,对意外之财的侥幸。
老孙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是更深的恐惧,但这份恐惧被巧妙地引导了方向。他不再关注远处院子的骚动,而是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惊恐地左右张望,然后手脚并用地爬向他平时根本不敢靠近的张扒皮院子侧后方、一处堆满垃圾和碎石的死角。那里紧挨着院墙,散发着恶臭,平日连野狗都嫌弃。
陈墨的意念如同冰冷的探针,同步指引着。他“看”到老孙头在垃圾堆里胡乱扒拉着,沾满污垢的手颤抖着,最终,在几块松动的墙砖缝隙里,摸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沉甸甸的小包!
老孙头的呼吸瞬间停止了,浑浊的眼睛瞪得滚圆,里面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惧!油布包入手沉甸,里面硬物的轮廓清晰可辨!是钱!是铜钱!甚至可能有碎银子!
“我的……我的……”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如同垂死的野兽,死死攥住那包东西,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狂喜和巨大的恐惧几乎将他撕裂——捡到张扒皮藏的钱?这要是被人发现……他不敢想下去!
就在这时,陈墨那冰冷的意念再次缠绕上来,如同安抚,又如同命令:
*‘危险……拿着它……更危险……献出去……献给……那个能让你活命的人……在河边……黑水渡口……献出去……就安全了……’*
老孙头眼中的狂喜被更深的恐惧取代,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理解了这“念头”——对,这钱是祸根!拿着它会被张扒皮的鬼魂找上,会被那些抢钱的恶人打死!只有献出去,献给一个……一个能压住这邪性的人,才能活命!
他不再犹豫,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将油布包死死揣进怀里最破烂的夹层,佝偂着背,避开一切可能有人的路径,跌跌撞撞地朝着集市边缘、那条浑浊腥臭的黑水河跑去。
陈墨如同一个冷漠的提线者,远远跟在后面。他看着老孙头那卑微、惊恐又带着一丝扭曲希望的身影,消失在通往河岸的黑暗巷道里。
黑水河在黑夜里流淌,如同一条巨大的、散发着腥膻的墨色绸带。河水粘稠浑浊,倒映不出星辰,只有岸边几盏破旧渔灯在水面拉长摇曳的、鬼魅般的昏黄光影。腥臭的河风带着水汽,吹在脸上粘腻冰冷。
老孙头气喘吁吁地跑到渡口旁一处堆满废弃渔网和烂木头的阴影里,浑身被冷汗和恐惧浸透。他惊恐地四下张望,似乎在寻找那个“能保护他的人”。
陈墨缓缓从更深的阴影中走出,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他破旧长衫的轮廓,面容大部分隐在黑暗中,只有右眼在阴影里似乎反射着一点非人的、冰冷的微光。
“大……大人……”老孙头噗通一声跪倒在泥泞的河滩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双手哆嗦着从怀里掏出那个油布包,高高举起,如同献祭的羔羊,“给……给您……求……求您……保小的……一条贱命……”
他的头深深埋下去,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卑微到了尘埃里。那包沾染着张扒皮血腥气、也沾染着他自己恐惧汗水的钱财,此刻成了他唯一能献出的祭品。
陈墨没有接话,只是伸出手。那手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修长,骨节分明。他轻轻拿过那个沉甸甸、带着体温和汗臭的油布包。入手冰凉,分量不轻。
没有查看,没有言语。他只是握着它,感受着那坚硬的钱币透过油布传来的触感,以及其上萦绕不散的、属于张扒皮的恐惧死亡气息和属于老孙头的卑微绝望。
老孙头感觉手上一空,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被抽走了魂魄。他不敢抬头,只是拼命磕头,额头撞在河滩的碎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谢大人……谢大人……”
陈墨的目光越过他卑微颤抖的脊背,投向脚下汹涌浑浊的黑水河。河水无声流淌,倒映着支离破碎的灯火,也倒映着他自己模糊不清、仿佛被黑暗吞噬的身影。
他摊开手掌,掂量着那包不义之财。冰冷的钱币棱角硌着掌心,如同命运的棱角。
‘立足之资……’* 意识深处的声音冰冷地确认。
‘黑水集……起点……’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河流奔涌的、更深的黑暗远方。右眼的灰翳仿佛又深重了一分,视野中浑浊的河水、破碎的灯火、卑微的拾荒者……一切都隔着一层肮脏的毛玻璃,冰冷而疏离。
手握沾染血腥的钱财,立于这污秽的河岸。
以诡笔为刃,窃命为生。
这黑暗之途,始于脚下这方名为“黑水集”的污浊泥沼。
墨,已入黑水。
渡口,彼岸何在?无人知晓。
唯有脚下这染血的铜臭,与体内那本冰冷的诡录,指引着前路,通向更深的、名为“边城蛰伏”的幽暗。
墨染黑水渡,前路尽幽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