秽土坡的风,裹挟着远比陈家村坟地更陈腐、更粘稠的死亡气息,永无止境地呜咽着。这不是自然的风,是无数不甘、怨毒与绝望沉淀后,在阴气催动下形成的腐臭涡流,刮过嶙峋的怪石和半掩的朽棺,发出如同万千细齿啃噬骨头的声响。月光是吝啬的,偶尔从厚重如裹尸布的云层缝隙漏下惨白的一缕,也只能照亮几处新近塌陷的坟坑边缘,那翻出的泥土带着不祥的暗红,或者一截从薄土里支棱出来的、被野狗啃得残缺不全的苍白指骨。
陈墨就站在这一片死域的中心。
他不再是那个在陈家村暴雨夜中瑟瑟发抖的书生。单薄的青衫早已被深沉如夜的玄色劲装取代,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和温度。夜风卷起衣角,猎猎作响,却带不起他眼中丝毫涟漪。那双眼睛,比脚下的冻土更冷,比头顶的乌云更沉。右眼被一层粗糙的、仿佛风化的石灰质硬壳覆盖了大半,仅从缝隙中透出一点幽深得令人心悸的寒光,正冷冷扫视着这片属于死亡的“丰饶”之地。
脚下,是新旧叠加的尸骸层。最上面一层,显然是最近匆忙丢弃的“货物”。几具尸体甚至来不及用草席裹覆,衣不蔽体,皮肤呈现出死鱼肚般的青灰,被不知名的虫豸啃噬出密密麻麻的孔洞,流出粘稠的黄水,在冰冷空气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腥。更深处,是年代更久远的腐烂,只剩下破碎的布片粘连在发黑的骨殖上,空洞的眼窝里积满了浑浊的泥水。
资源。都是资源。
这个念头在陈墨心中升起,清晰而冰冷,不带半分犹豫或怜悯,如同确认柴房里堆放的木柴数量。他摊开右手,一本破旧泛黄的线装书册凭空出现,书页无风自动,发出细微的、类似枯叶摩擦的沙沙声。在陈墨眼中,它早已不是凡物,而是流转着暗沉血光的《灵异诡谈录》。他心念微动,书页翻飞,最终定格在一页空白上。
“新丧者,魂火未散,命元如丝缕,易汲。”他低声自语,声音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却异常凝练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灰白气息——这是初步兑换“精神触须”能力后,对自身意志力的粗糙运用。
目标锁定。那是一具相对还算“新鲜”的男尸,胸口有个碗口大的贯穿伤,血早已流干凝固。陈墨的指尖虚点其眉心。识海中,那缕灰白的精神力猛地刺出!
“呃啊——!”
并非真实的声音,而是一道饱含无尽痛苦与茫然的尖锐精神哀嚎,直接在陈墨的意识深处炸开!那是死者残留的最后一点意识碎片,如同风中残烛,骤然被强行点燃。男尸空洞的眼窝里,似乎有微不可查的幽光急促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一点微弱得如同萤火虫般的幽蓝光点,被无形的力量从尸体眉心强行扯出,带着不甘的震颤,瞬间被《诡谈录》书页上浮现的微小漩涡吞噬。
书页上,一行冰冷扭曲、非人所能书写的暗红色字迹悄然浮现:【命元+柒日】。字迹随即隐没,仿佛从未存在。
陈墨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右眼的石灰硬壳似乎又剥落了一丝微小的碎屑,露出底下更深邃、更接近翡翠质感的底色。他只是微微侧身,转向下一具尸体——一个蜷缩在破草席里的孩子,小小的身体瘦骨嶙峋,脖颈处有明显的青紫勒痕。
“幼殇,怨念初凝,质纯量稀。”指尖再次点出。更稚嫩、更尖锐的悲鸣在识海划过,如同被掐断喉咙的幼鸟最后的悲啼。又一点幽蓝光点被扯出、吞噬。【命元+叁日】。
效率太低。陈墨微微蹙眉。收割这些新丧者的残魂,如同在贫瘠的沙地里费力地收集露水。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向乱葬岗更深处,那些怨气盘踞、连月光都刻意避开的核心区域。那里,才是真正的“富矿”。
他抬步,脚下踩碎了一颗不知属于何人的半朽头骨,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他却恍若未闻,靴底碾过碎骨,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那片连虫豸都似乎不敢靠近的怨煞之地。
这里的空气粘稠得几乎凝固,吸入肺腑带着强烈的腐蚀感。几座明显被暴力掘开、棺木朽烂的荒坟散落着,坟坑里积着黑绿色的污水。一股浓烈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怨念扑面而来,混杂着尸体深度腐败的恶臭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寒,让陈墨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右眼的石灰硬壳传来一阵细微的灼痛感,视野边缘开始弥漫起淡淡的血雾。
目标:一座被刨开的无名坟冢。坟坑里没有棺椁,只有一堆胡乱堆叠、纠缠在一起的白骨。从骨骼形态看,至少属于三到四个成年人,且肢体多有断裂、粉碎的痕迹。浓得化不开的怨气如同黑色的淤泥,从骨堆的缝隙里汩汩冒出,在低洼处汇聚,隐隐形成几个痛苦扭曲、无声嘶吼的人形轮廓。它们没有眼睛,只有代表嘴巴的漆黑空洞,贪婪地吸食着周围稀薄的阴气,本能地壮大着。
“陈年积怨,魂体纠缠,命元驳杂,然……量大。”陈墨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那是猎手发现大型猎物时的本能兴奋,与人性无关。
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剧毒般的阴寒空气涌入肺部,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他精神更加集中。双手同时抬起,十指张开,对准了那团翻滚的怨念核心。识海中,那缕灰白的精神力被他强行撕裂、拉伸,化作十数道更为纤细却更加坚韧的“丝线”,狠狠刺入那片怨念黑泥之中!
轰——!
如同滚烫的烙铁刺入冰冷的油脂!狂暴的、混乱的、充满无尽痛苦与恶毒诅咒的精神风暴瞬间在陈墨的识海炸开!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声音疯狂冲击着他的意志:男人绝望的怒吼,女人凄厉的哭嚎,骨头被硬生生砸断的脆响,利器入肉的闷响……混杂着最原始的毁灭欲和刻骨的仇恨!这些被强行束缚、折磨致死的冤魂,其怨念经过漫长岁月的沉淀发酵,早已变成了最猛烈的精神毒药。
陈墨的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右眼的石灰硬壳剧烈震动,簌簌落下几片细小的粉末,露出底下更大一块幽深的翡翠底色,那绿色在血雾弥漫的视野中,显得妖异而冰冷。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红,但眼神却锐利如刀,死死锁定那怨念核心。
“散!”他喉咙里滚出一个低沉嘶哑的音节,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力。
十数道精神丝线骤然绷紧、搅动!如同在粘稠的泥潭中奋力搅动的铁棍。混乱的风暴被强行撕裂、梳理!那些痛苦扭曲的人形轮廓发出无声的尖啸,形体剧烈波动,仿佛随时要溃散。它们本能地想要反抗,汇聚起更浓郁的怨毒黑气,试图沿着精神丝线反噬陈墨。
识海如同被千万根钢针攒刺!陈墨眼前阵阵发黑,太阳穴突突狂跳。但他咬紧牙关,牙龈甚至渗出血丝,那冰冷的、视万物为柴薪的意志再次占据了绝对上风。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将更多的精神力,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掠夺性,顺着丝线狠狠灌入怨念核心!
“凝!”
精神丝线猛地收缩!如同渔网收拢!那几团挣扎嘶吼的怨念人形被强行挤压、揉碎、提纯!驳杂的恶念和混乱的精神碎片被《诡谈录》的力量粗暴地过滤、剥离,只留下最精纯的、代表生命本源的幽蓝光点。
一点、两点、三点……足足八点比之前明亮数倍的幽蓝光点,如同被网住的萤火虫群,剧烈挣扎着,却无法逃脱那无形的吸力,被猛地从翻滚的黑泥中扯出,瞬间没入《诡谈录》的血色漩涡!
书页上,暗红字迹疯狂跳动,最终定格:【命元+贰年柒月拾玖日】!
一股远比之前精纯、磅礴的冰冷洪流,顺着与《诡谈录》相连的无形通道,猛地倒灌入陈墨体内!这股力量不再仅仅是补充,更像是一种冲刷和改造。他右眼的石灰硬壳再次大片剥落,翡翠色的瞳孔暴露在空气中,冰冷、无机质,倒映着这片死亡的坟场。裸露的皮肤下,隐约可见细微的、如同活物般的翠色纹路一闪而逝,仿佛有翡翠的根须在血肉下悄然蔓延。心脏的跳动,在那一瞬间,似乎也变得缓慢而沉重,每一次搏动,都隐隐带着一种……菌丝在腐朽木料中蔓延增殖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细微窸窣声。
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左手掌心。皮肤依旧是人类的样子,但掌心纹路深处,似乎也沾染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非人的翠意。一种源于力量增长的满足感油然而生,冰冷、纯粹,如同饿兽饱餐后的餍足。他缓缓握紧拳头,指节发出轻微的爆响,感受着体内奔涌的、名为“拾伍年”的冰冷能量——这是他储备的“弹药”,为下一步计划准备的柴薪。
目光扫过脚下那堆因被强行抽走核心怨念而变得死寂、颜色都黯淡下去的白骨,以及周围依旧在飘荡、但已虚弱不堪的怨气残影。它们失去了核心的凝聚力量,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很快就会被这片秽土彻底同化、消散。
毫无价值了。
陈墨收回目光,没有丝毫留恋。他转身,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踏着累累白骨与腐土,向乱葬岗外走去。月光吝啬地在他身上投下一道短暂的、扭曲的剪影。靴子再次踩碎了一颗挡路的、不知名姓的头骨。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中回荡。
陈墨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
不过是柴薪燃尽后留下的余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