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坑中翻涌的腐朽气息,混杂着铁锈与血的腥甜,浓稠得几乎凝成实质,死死扼住了慕容澈的呼吸,让他一阵干呕。他瘫在地上,沙砾硌着皮肉,四肢百骸都灌满了铅水,沉重得无法动弹分毫。
眼前,那头由憎恨与钢铁铸就的巨怪,巍然矗立,投下的阴影将他们完全笼罩。它身上每一张扭曲的人脸,都在无声地尖叫、嘲弄,嘲笑着血肉之躯的渺小与脆弱。这东西,怎么可能被打败?
“一个铜铃,救不了我们所有人。”
南宫孤影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慕容澈耳中因恐惧而生的嗡鸣与巨怪精神冲击的余波。
“但它能唤醒一个承诺。”他抬手,指向那根在尸骸边缘沉默矗立的图腾柱,柱身在沙暴中若隐若现。
承诺?这两个字砸进慕容澈混沌的脑海,他甚至无法思考其中的含义。他全部的感知,都被那巨怪即将踏下的,由无数白骨与扭曲金属绞缠而成的巨足所占据,死亡的阴影冰冷而黏腻。
南宫孤影瞥了他一眼,眼神中没有丝毫安抚,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冷硬得如同此刻的风沙。“摇响它。”
慕容澈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一枚冰冷的金属硌着他。一枚最寻常不过的陇西铜铃,还是进无人区前,一个笑容和蔼的牧民老阿妈硬塞给他的,说能驱邪避凶。当时他还觉得有些好笑,现在看来,老阿妈恐怕是位深藏不露的高人。
巨怪的阴影已经将他们完全吞噬,那两团暗红色的光焰,就在头顶,如同两轮即将坠落的血色太阳,散发着暴戾与怨毒。
再不动作,就真成肉泥了!
慕容澈猛地闭上眼,牙关紧咬,将所有残存的力气都灌注在僵硬的手腕上,奋力摇动。
叮铃——
一声极其清脆的响声,在这片充斥着精神咆哮与沙暴呼啸的天地间,细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这微弱的铃声,却仿佛拥有某种奇特的穿透力,绕过了重重怨念构成的屏障,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轻巧却精准地敲击在那根饱经风霜的图腾柱上。
石柱没有任何反应。
古朴的雕刻依旧死寂,神将与牦牛的姿态凝固在亘古的时光里,仿佛在冷眼旁观这场实力悬殊的闹剧。
慕容澈的心,随着这一声余音在风中消散,彻底沉入了谷底。完了,老阿妈的铃铛,好像,不太灵光。
“不够!”南宫孤影的低吼自身侧传来,声音带着血腥味,“它要的是活祭的血!”
话音未落,南宫孤影已抽出腰间的藏刀,寒光一闪,刀锋在自己左掌心狠狠一抹。没有半分犹豫,动作快得让慕容澈只来得及眨一下眼。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豁然裂开,皮肉翻卷。
鲜红的血液,带着灼人的生命气息,争先恐后地涌出,滴滴答答落入脚下这片被死亡与怨恨浸透的沙土,洇开一小片深色。
南宫孤影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却没有片刻停顿,拖着淌血的手掌,踉跄着扑向图腾柱。慕容澈甚至能闻到他血中那股不同寻常的、仿佛蕴含着某种力量的滚烫气息。
他的动作快而精准,无视掌心的剧痛,用自己温热的鲜血,在冰冷的柱身上飞速勾勒出一幅繁复无比的阵图。那些线条在柱面延伸,仿佛活了过来。
“天铁归位,诛邪!”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志,一种以身饲魔般的悍勇决绝。
血色阵图完成的瞬间,骤然爆发出夺目的光芒。那光芒是鲜活的赤红色,充满了蓬勃的生机,与巨怪身上那怨毒的暗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如同黎明刺破最深沉的暗夜。
几乎是同时,慕容澈手中那枚本已沉寂的铜铃骤然变得滚烫,烫得他差点脱手扔掉。铃声不再需要他去摇动,自己高亢而急促地鸣响起来,清越激昂。
叮铃铃铃——叮铃铃铃——
图腾柱上,那幅神将斩妖的古老雕刻,原本模糊不清的神将五官处,陡然睁开两点璀璨的金芒,如同两颗微缩的太阳嵌入其中。
一道由纯粹光芒构成的巍峨虚影,从图腾柱中猛然升腾而起,顶天立地。它身披流光铠甲,线条古朴,手持一柄造型奇特的破邪法器,看不清具体面容,却自带一股镇压万古、扫荡群邪的浩瀚神威。
护法神,醒了!
牦牛巨怪那无声的咆哮变得更加狂暴,实质般的怨念化作漆黑如墨的狂风,卷起沙石,带着刺耳的呼啸,企图扑灭那点初生的神性光辉。
神将虚影仅仅是举起了手中那与南宫孤影描述中天铁碎片有七八分相似的法器,动作缓慢,却带着无可抗拒的威严。
嗡——!
图腾柱上的血色阵法光芒大盛,赤芒流转,一股无可匹敌的吸力从阵法中心轰然爆发,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那头巨怪体表的无数天铁碎片,瞬间失去了控制,开始不受约束地剧烈震颤、嗡鸣。
一片,两片……成百上千的碎片发出尖锐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强行脱离了那些白骨的束缚与怨念的禁锢。它们不再是邪恶的甲胄,而是迷途知返的游子,又像是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争先恐后地、呼啸着朝图腾柱飞去。
咔哒,咔哒,咔哒……
每一块碎片都精准无误地嵌入图腾柱上那些原本存在的、此刻才显露出来的凹槽之中。柱身每多镶嵌一块天铁,便明亮一分,其上的血色阵图也随之炽盛一分,而神将的虚影就凝实一分,威势也更增一分。
牦牛巨怪的身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崩离析。大块大块的白骨失去天铁的支撑与邪念的维系,稀里哗啦地坠落,重新归于下方那深不见底的万人坑,激起阵阵骨骸碎裂的闷响。它体表那些痛苦浮现的人脸,在怨念被飞速抽离消散的瞬间,也随之扭曲、淡化,最终化作飞灰,消散在风中。
“不——!”
一声不再是精神冲击波,而是带着实体音质的尖叫,从那具急剧崩塌的金属与白骨的躯壳核心处传出。那是赫连葬星的魂魄,发出的、充满无边恐惧与刻骨不甘的哀嚎。
他引以为傲的、用无数生命与怨恨铸就的“不朽”邪躯,正在被它最初的力量源头——那些被他亵渎的天铁——无情地回收、拆解。
转瞬间,所有天铁碎片尽数归位。图腾柱焕发出全新的光彩,暗红色的金属片布满柱身,闪烁着古老而强大的符文光泽。
失去了金属的维系,一具早已腐烂扭曲、不成形状的枯骨,从半空中重重坠下,“噗”的一声闷响,摔进了那堆积如山的尸骸里,溅起几块碎骨。那就是赫连葬星的真身,一个被力量彻底反噬的、可悲的空壳。
一缕凝实如墨的黑烟从那堆烂肉枯骨中狼狈窜出,正是赫连葬星的魂魄,依旧带着滔天的怨气与不甘,惊惶地企图遁入虚空,逃离这必死之局。
神将虚影那模糊的面孔,缓缓转向了那缕黑烟。
图腾柱猛地一震,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
那缕黑魂发出一声绝望到极致的、扭曲的惨叫,瞬间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无形力量凌空摄住,无论它如何挣扎扭动,都徒劳无功,被猛地向后拉扯。
它没有被净化,也没有被当场摧毁。
它被硬生生拽进了图腾柱的石身之内。在神将雕刻的脚下,一圈崭新的、漆黑的图纹缓缓浮现,清晰而深刻。那是一道由无数痛苦灵魂的虚影纠缠、压缩而成的黑色咒文,死死地烙印在了上面,散发着永世不得超生、万劫不复的绝望与禁锢气息。
赫连葬星,最终化作了自己所亵渎、所借用神明脚下的一道耻辱印记,永世看守此地。
席卷天地的狂风,不知何时已经平息。
神将的巍峨虚影与那通天的光芒,也悄然隐没回布满天铁碎片的图腾柱之内。
天地间,只剩下一种令人几乎窒息的死寂,以及风中隐约传来的,图腾柱上无数细小魂灵解脱后的轻微叹息。
那根古老的图腾柱,此刻镶满了暗红色的金属碎片,在昏黄的天色下,静静矗立在万人坑的中央,如同一座沉默的、见证了所有罪恶与救赎的墓碑。
慕容澈手中的铜铃恢复了最初的冰凉,从他因过度用力而痉挛脱力的指间滑落,“当啷”一声轻响,掉在沙地上。
他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彻底坐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脑子一片空白,只有那震耳欲聋的铃声还在回荡。
南宫孤影背靠着冰凉的图腾柱,缓缓滑坐下来。他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左手手掌的伤口狰狞外翻,暗红色的血已经凝固了大半,看上去触目惊心。他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
邪祟,总算是被诛灭了。
可那深坑中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白色头骨,与风中依旧不肯散去的血腥铁锈味,却在无声地告诉他们,发生在这里的罪孽,远未终结。南宫孤影睁开眼,望向深坑,眼神复杂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