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驱散了长夜的浓黑,却带来了更为刺骨的寒意,刮在脸上,有细微的痛感。
荒原的轮廓在晨曦中逐渐清晰,显露出狰狞而沉默的姿态,一道道沙梁如同巨兽蛰伏的脊背,延伸至视野的尽头。
慕容澈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肺腑间残留的沙尘味似乎更加浓郁了些,带着一种陈腐而干燥的气息,仿佛这片土地的呼吸。
他将雪山冰晶与那枚古旧的击柝小心收好,贴身安放,那里尚存一丝微弱的体温,聊胜于无的慰藉。他摸了摸胸口,触感坚硬,让人心安。
远眺的目光收回,昨夜的星辰已然隐没,此刻唯有无垠的苍凉。昨夜闻人陌离的洒脱还历历在目,这女子,总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候出现,又在最关键的时刻消失,留下更多谜团。
他没有立刻启程,而是静立片刻,试图捕捉这片土地最细微的脉动,那种独有的,属于古战场的沉寂与萧杀。
风声呜咽,掠过耳畔,灌入衣领,不似寻常风语,反倒像某种压抑的叹息,又或是不甘的亡魂在低语。慕容澈微微蹙眉,这地方,处处透着邪门。
就在此时,一阵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梆、梆、梆”声,毫无征兆地传入耳中。
那声音来自沙漠深处,节奏单调固定,一下,又一下,不疾不徐,却透着一股诡异的穿透力,仿佛直接敲击在人的心弦上。
是击柝声。
慕容澈的脊背倏然一紧,肌肉瞬间绷紧。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与自己手中那枚几乎一模一样。他甚至能分辨出木头被敲击时那种特有的,略带空洞的回响。
他猛地转头,循声望去,目力所及之处,除了连绵起伏的沙丘,便是被晨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光影,别无他物。连只沙鼠的影子都看不见。
声音仍在持续,不疾不徐,仿佛某个不知疲倦的更夫正在亘古的荒漠中巡行,履行着他那无人知晓的职责。
这片绝地,鸟不拉屎,怎会有巡夜人?除非是鬼。慕容澈心里嘀咕了一句,随即否定了这个不着调的想法。就算是鬼,也该挑个热闹点的地方上班。
他眉头紧锁,心中的疑惑瞬间压过了黎明的寒冷。这声音出现得太过突兀,太过诡异,像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他不再迟疑,迈开脚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疾行而去,每一步都踏着松软的沙地,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寂静的荒原上显得格外清晰。
沙丘的弧度柔和,却也隐藏着未知的凶险,脚下的流沙甚至会突然塌陷一小块,让人猝不及防。
他翻过一道沙梁,视野豁然开朗,眼前的景象令他瞳孔骤然收缩。
一串脚印。
新鲜的脚印,数量不少,至少有七八个人。那绝非古人的足迹,鞋底的纹路清晰可辨,带着现代工业特有的规整凹凸,是专业户外登山鞋的印记。
分明是一队现代科考队留下的。他们来这里做什么?考古?探险?还是……送死?
脚印由远及近,排列整齐,步伐稳健,延伸至他前方不远处的一片平缓沙地,然后突兀地消失了。
就好像走到那里的人,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地面抹去,凭空蒸发了一般,毫无挣扎的痕迹。
沙面平整,甚至没有丝毫被拖拽或掩埋的迹象,只有风吹过的细微涟漪,如同什么也未曾发生。
慕容澈的心沉了下去,像是坠了一块铅石。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比这荒原的寒风更让他遍体生寒。
他小心翼翼地走近那片脚印消失的区域,蹲下身仔细查看。他甚至伸出手,感受了一下沙粒的温度和湿度。
沙粒干燥,边缘清晰,看起来留下不久,最多不超过一两个时辰。风沙尚未将其掩盖。
他的目光在脚印旁逡巡,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忽然,几片深褐色的木质碎片吸引了他的注意。
碎片很小,最大的也不过指甲盖大小,散落在沙地上,颜色与沙土相近,毫不起眼,若非刻意寻找,极易错过。
慕容澈伸出手,拈起其中最大的一片。触手微凉,质地坚硬。
那熟悉的触感,那深刻的纹路,那历经岁月沉淀的色泽……他的指尖甚至能感觉到木质纤维的断裂面。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自己的那枚击柝。
两相对比,碎片的材质纹理,竟然与他手中的魏晋木梆一般无二。木料的密度,表面的包浆感,都如出一辙。
仿佛是同一个物件,碎裂成了数块。只是这碎片,看起来比他的击柝要“新”上那么一点点,似乎使用痕迹没有那么深重。
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这戈壁的晨风更加冰冷。他捏着那块碎片,感觉像是捏着一块冰。
是谁,也拥有这样的击柝?难道这玩意儿是什么古董批发市场的热销款不成?还是说,这击柝与某个特定的组织或事件有关?
又是谁,会在这里遭遇不测,连如此坚硬的木梆都被击碎?
慕容澈握紧了那块碎片,掌心的木质温润不再,反而透出丝丝凉意,仿佛还残留着某种绝望的挣扎。
“嗡——”
怀中的罗盘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震颤,打破了死寂。这动静不大,却让慕容澈精神一振。
他急忙取出罗盘,只见那枚原本静止的指针,此刻正剧烈地旋转起来,像个喝醉了酒的醉汉,毫无章法,转了几圈后,最终颤抖着,却又无比坚定地指向一个方向。
西北。
依旧是玉门关的方向。那股引导他的力量,似乎更加急切了。
慕容澈抬起头,望向罗盘指针所指的远方。
视线尽头,是层层叠叠、奇形怪状的雅丹地貌,土黄色的沙岩在初升的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如同无数沉默的怪兽蹲伏在那里。
那些被风蚀的土丘,形态各异,有的像倾颓的城堡,有的像扭曲的巨兽,有的像凝固的怒涛,沉默地矗立着,构成一片迷离而危险的景象。
就在那片光影交错的雅丹群深处,一座巍峨的城楼轮廓,竟隐隐约约浮现出来。
城楼古朴雄浑,垛口森然,两边的城墙向远方延伸,虽是虚影,在晨光中摇曳不定,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仿佛一座真实存在的城池降临于此。
汉代城楼的样式。简洁,厚重,充满了历史的沧桑。
与雪山冰晶中显现的修复后的玉门关影像,何其相似,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幻觉,抑或是某种海市蜃楼?可这海市蜃楼,未免也太配合罗盘的指向了。
慕容澈屏住了呼吸,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膛。
那击柝声,那消失的科考队,那相同的木梆碎片,还有这指向玉门关的罗盘与诡异城影。
所有的线索,都像一根根无形的丝线,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牵引着,最终都缠绕向那座被风沙掩埋千年的古老关隘。
玉门关后,另有乾坤。
那句刻在冰晶上的话,此刻在他脑海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不祥的诱惑与致命的吸引。
他捏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手中的木梆碎片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
前方的路,显然比他想象的更加凶险莫测。那些科考队的下场,就是最好的证明。
然而,退缩的念头,却从未在他心中生起。他慕容澈,什么时候怕过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越是凶险,越是激起他骨子里的那股劲。
他反而咧嘴一笑,只是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冷冽与决绝。
“玉门关,我倒要看看,你后面究竟藏着什么‘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