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顶空气澄澈,那份由诵经带来的宁静尚未完全沉淀。万籁俱寂中,忽地,一声极轻微的“咔哒”自壁画上传来,细弱蚊蚋,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这片刻的平和。
东方景渊刚刚敛目调息的动作微微一顿,垂下的眼睫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似被这异响惊扰。
慕容澈耳朵一动,几乎是本能地循声望去,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锁定了声音的来源。他屏息凝神,连呼吸都放轻了。
“咔……咔嚓……”
紧接着,是更为明确的碎裂声,如同冰面不堪重负时的呻吟。细密的裂纹如蛛网般在壁画的某一处迅速蔓延,清晰可见。
巨大壁画之上,那刚刚被金箔完美修复的飞天手中,所持的琵琶,竟毫无征兆地从中断裂,向上脱落。那并非外力拉扯,倒像是承托日久,内部结构朽坏,终于不堪重负,又或是某种内在的神秘联系在此刻悄然断裂。
描绘着仙乐的圣器,就这样从慈悲的掌握中坠下,在空中划过一道令人心悸的弧线,无声地诉说着某种突如其来的变故。
慕容澈心头一紧,暗道不妙。这变故来得太过突兀,前一刻还是佛光普照,下一瞬便是法器崩毁,委实诡异。
“咚。”
一声闷响,琵琶落在坚硬的石质地面,并未如预想般粉身碎骨,可见其材质非凡,远超寻常木石。反倒是其表面,那片刚刚覆上的金箔与彩绘,应声裂开了一道明显的缝隙,像是美玉上的瑕疵,格外刺眼。
从那裂缝之中,滚出了一块黯绿色的不规则石块,约莫婴儿拳头大小,骨碌碌转了几圈,停在积尘的地面,散发着幽幽的微光。
那是一块孔雀石,色泽深沉近乎墨绿,布满奇异的螺旋与同心圆纹路,在塔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那些纹路仿佛在缓慢蠕动,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性。
慕容澈快步上前,蹲下身仔细端详。石块的表面,镌刻着细密而古拙的文字,笔画像是某种扭曲的符印,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即便隔着寸许,也能感觉到丝丝寒意侵入肌肤。
是西夏文,而且是极其古老的一种变体。慕容澈对西夏文字略有涉猎,认出这种字体通常用于咒术或秘仪,绝非善类。
他瞳孔骤然一缩,脸色微变,视线牢牢锁定了那块诡谲的孔雀石。这绝非寻常之物,更不该藏于佛门法器之内,简直是匪夷所思。
他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腰间的皮囊,那里,一枚古旧的罗盘正剧烈震颤,隔着皮革传递出焦灼的悸动,仿佛遇到了什么宿命中的天敌,又或是受到了某种强大力量的吸引。
罗盘取出,入手冰凉刺骨,铜面幽光闪烁不定。原本稳定的指针此刻却像失了魂的野马,疯狂旋转,发出细微急促的“嗡嗡”声,搅得人心神不宁,头皮发麻。
慕容澈皱眉,尝试以手指轻叩盘面,低声道:“安静些!”这罗盘跟随他多年,从未有过如此失控的反应。
指针非但没有停歇,反而转得更加狂乱,仿佛在无声地尖叫,抗拒着他的指令。最终,指针猛地一顿,以不容置疑的姿态,直直指向一个方向——并非塔内任何一处,而是穿透厚重的塔壁,遥指远方。
东方景渊一直静立在旁,未发一言,此刻,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了然,仿佛早已预见过这一幕的发生。
“黑风城。”
他吐出三个字,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戈壁的风沙与亘古的苍凉,打破了塔内的沉寂,也如重锤般敲在了慕容澈的心上。
慕容澈霍然抬眼望向他,眉宇间带着毫不掩饰的惊疑与询问:“前辈识得此物?黑风城……那不是传说中被黄沙掩埋的魔域吗?”
罗盘的指针依旧固执地指向那个方位,那是敦煌城外,一片广袤荒漠的延伸之处,传说中早已被黄沙彻底吞噬的禁地,寻常人提及便会色变。
东方景渊缓步上前,宽大的袍袖拂过地面,未曾扬起一丝尘埃。他自袖中取出一卷事物,递向慕容澈。
那是一卷用暗色丝绦仔细系好的画轴,轴头是紫檀木,已现温润包浆,画轴边缘已有些微磨损,显然年代久远,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秘力,仿佛承载着星辰的重量,沉甸甸的。
“《敦煌星图》。”东方景渊的声音平静无波,眼神却仿佛能洞穿古今,“此乃当年拓跋离魂未完成的遗作,其内暗藏玄机,亦是开启黑风城部分秘藏的钥匙之一。”
慕容澈接过星图,入手微沉,指尖能清晰感受到纸张之下潜藏的某种细密脉络,并非墨线勾勒,而是某种奇异的凸起,仿佛星轨的实体投影,与夜空中真实的星辰遥相呼应,玄奥无比。他心中一动,这星图竟有如此来历。
东方景渊的目光从焕然一新的壁画上扫过,飞天依旧慈悲,那双眼眸却似乎也带着一丝无奈的凝视,仿佛洞悉了这接踵而至的变故。他的视线最终落在慕容澈年轻而坚毅的脸上。
“星图转动之处,必有诡事相连。这孔雀石,便是黑风城某个古老存在的信物,亦或说是……诅咒的媒介。”他的话语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慕容澈心中漾开层层涟漪,“你那罗盘,怕是感应到了星图与此石之间的共鸣,故而指向黑风城。”
那块刻着西夏文的孔雀石静静躺在地上,其上的符文在光影下变幻不定,与壁画上飞天重生的圣洁光辉形成了诡异的对照,一个至圣,一个至邪,同处一室,令人心生荒谬之感。
慕容澈低头看看手中的星图,又望了望那块透着邪气的孔雀石,再想想那失控的罗盘,忽然咧嘴一笑,只是那笑容多少有些无奈和自嘲:“呵,刚送走一批不请自来的,还没喘口气,又来了个烫手山芋。前辈,咱们这塔,还真是热闹非凡,一刻也不得清闲。”
塔内刚刚荡涤的宁和气息,此刻已被一种全新的、更加幽深的未知所取代,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缓缓张开。
东方景渊看了他一眼,嘴角似乎也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笑意极淡,几乎难以察觉,却让紧绷的气氛略微松弛:“你倒是看得开。”
“不然呢?”慕容澈耸耸肩,将星图小心收入怀中,眼神却已锐利起来,“愁眉苦脸也解决不了问题。前路总得走下去,黑风城就黑风城,总好过在这里对着壁画发呆,琢磨下一个掉下来的会是什么。”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兴味,“说不定,还能捞着什么宝贝。”
前路,不再是佛塔内的超脱与宁静,而是指向了戈壁深处那座充满未知凶险的黑风残城。
星辰无言,却已悄然布下了迷局,而他们,显然已经踏入了这变幻莫测的棋盘之中,成了局中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