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湿漉漉的空气带着泥土特有的腥甜气,还有一种雨后才有的清新,钻入鼻腔。几缕挣扎出来的阳光,艰难地撕开厚重云层,斑驳陆离地洒在陇原特有的黄土坡上,映出一片深浅不一的褐黄色。
裴陌影的眼睫极轻微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她初时有些茫然,眼神空洞地看着头顶那片灰白交织的天空,似乎还未从先前那“乌有”的混沌虚无,以及紧随其后的漫长噩梦中彻底挣脱。过了好一会儿,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
“水……”她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微弱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慕容澈从随身携带的行军水壶里倒出一些水,动作轻缓地喂到她唇边,心中暗忖,任你道法通玄,肉体凡胎终究离不开这饮水食事。清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裴陌影的精神似乎恢复了一些,眼神也渐渐聚焦。
她挣扎着坐起身,目光戒备地扫过周遭荒凉破败的景象,最终定格在不远处,一座孤零零的新土坟上。那土坟明显是仓促堆成,坟前歪歪斜斜地插着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没有任何字迹,却系着一条早已褪色风干的红绸,在微风中轻轻摆动。
裴陌影的身体骤然僵住,仿佛被人施了定身咒。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最后一丝血色也从脸上褪得干干净净。
“是她……真的是她……”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以及一种从灵魂深处翻涌而出的、深埋已久的恐惧。她看着那红绸,像是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又像是看到了唯一的救赎。
下一刻,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所有力气,又像是终于卸下了压在心头千斤重的巨石,竟双膝一软,直直地朝着那座孤坟跪了下去。冰冷的泥土瞬间浸湿了她的膝盖,她却浑然不觉,额头重重叩在地上。
“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她的声音先是压抑的哽咽,随即化为痛哭,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尘土,冲刷出两道狼狈不堪的痕迹。“我不求你的原谅……真的……我只求……只求你……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平平安安,不要再遇到我这种……这种灾星……”
她伏在地上,双肩剧烈地颤抖,泣不成声,后面的话语被淹没在无尽的悲伤与悔恨之中,只有断断续续的呜咽在空旷的黄土坡上回荡。
慕容澈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出声打扰她。他看着那座新坟,又看了看裴陌影,心中了然。有些债,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压垮一个人一辈子。有些错,一旦铸成,或许就需要用整个余生去忏悔。这红绸,这孤坟,显然牵扯着裴陌影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一段让她痛不欲生的记忆。
陇原的风,再次呼啸起来,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呜呜的声响,那声音凄切,在空旷中回荡。
待裴陌影的情绪稍稍平复,哭声渐歇,只剩下细微的抽噎,慕容澈才上前,伸手将她扶起。她的眼神依旧红肿不堪,脸上泪痕交错,却在极度的悲伤之后,多了一丝奇异的、如释重负般的空茫。
慕容澈没有多问,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有些伤口,需要自己慢慢舔舐。
他转身走向附近一处不起眼的低矮石窟。这石窟与其说是洞,更像是一个被常年风雨侵蚀出的天然凹陷,洞口被乱石与荆棘半掩着,若非他先前特意留意过此地的风水气机,极难发现。
洞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腐潮湿,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与邪祟气息。石壁之上,用不知名的颜料,隐约可见一些模糊的刻画,内容凶厉,透着一股子邪气。
慕容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装着的,正是他之前费力收集到的,属于五个不同属性之人的骨灰,五行俱全,用以克制此类五行邪术的布置。
他将骨灰小心地按照五行方位,埋入石窟地面早已勘察好的几个浅坑之中,然后用碎石仔细掩埋。随着最后一捧土覆盖其上,石窟内仿佛有某种无形的禁制被悄然打破,空气似乎都流动畅快了些。
原本模糊不清,透着一股邪异气息的壁画,在幽暗中竟开始发生奇异的变化。那些描绘着献祭、诅咒、操纵亡魂的邪术场景,其上浓重的血色与墨黑线条,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涤荡过一般,正在一点点地剥落、褪去,逐渐变得黯淡。
取而代之的,是线条古拙,却透着平和中正气息的图案。山峦,流水,日月星辰,以及几个盘膝而坐,吐纳引导的道人身影。赫然是一副再寻常不过的道家炼养修行图。
邪秽尽去,正气回归。这洞窟总算恢复了它本该有的样子,不再是藏污纳垢的邪地。
慕容澈微微吐出一口气,心中的一块石头似乎也随之落地。封辰星这老家伙,手段当真层出不穷。
他回想起封辰星最后那件沾满血污与尘土的道袍。先前事发突然,逃离隧道时情况紧急,他只是草草检查过,确认没有即时危险的物品,并未仔细搜寻。
此刻,他重新将那件破旧的道袍取出,摊在地上,仔仔细细地在每一个夹层、每一个缝合处,甚至每一个补丁下面摸索。这老道士心思缜密,真要藏东西,绝不会放在显眼处。
终于,他的指尖在一个不起眼的内层衣襟的缝线深处,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凉的小物件。那物件藏得极为隐秘,缝合的手法也与道袍其他部分不同,显然是后来特意加固的。
他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小心翼翼地挑开厚实的线脚,一枚约莫指节大小的青色玉块滑落到他的掌心。玉块质地温润,触手生凉,那凉意并不阴寒,反而带着一种纯粹的清冽。其上,用古篆清晰地镌刻着一个“水”字,笔锋苍劲,入玉三分。
这玉块的形制与大小,与他之前在列车残骸中得到的那块刻着“木”字的镇魂柱碎片,几乎一模一样。
就在青玉入手的一瞬间,慕容澈怀中那枚家传的黄铜罗盘,指针再次不受控制地剧烈颤动起来,发出“嗡嗡”的鸣响。这一次的嗡鸣声比之上次感应到“木”字碎片时更为急促响亮,罗盘表面甚至微微发烫,仿佛饥渴的猛兽感应到了同源之物的强烈召唤。
又是镇魂柱的碎片!而且,是代表“水”行的那一块!
慕容澈握紧了那枚青玉,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奇异力量,目光深邃。封辰星,你到底还隐藏着多少秘密?这老狐狸,死了都不让人省心。
陇海线下的亡魂得到了安息,幽灵列车的根源也已拔除,但关于这神秘的镇魂柱的谜团,却像是这陇原大地上的沟壑一般,愈发纵横交错,深不见底。
远方,几声苍凉高亢的秦腔调子顺着风隐约传来,带着这片土地独有的粗犷与悲怆,也带着一股子不屈的韧劲。
一切,远未结束。接下来,恐怕还有的忙。慕容澈掂了掂手中的青玉,嘴角泛起一丝无奈又坚定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