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澈的意识,是从一阵剧烈的颠簸中被拽回来的。
车轮碾过坑洼的土路,每一次跳动,都让他的五脏六腑跟着一起翻滚。
鼻腔里不再是腐朽的木料气味,而是一种混杂着泥土芬芳与柴油味的、粗粝的现实感。
他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暗紫色的诡异天幕,而是一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望不到边际的黄土高坡。
车窗外,连绵的塬、墚、峁,如同大地凝固的波浪,一直延伸到天际线。
他身上那件防沙作战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普通的黑色夹克。
腰间的枪柄还在,冰冷的触感是他此刻唯一的锚点。
黑风城呢。
那座从时间坟墓里爬出来的鬼城,连同那扇漆黑的城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是他高烧时的一个幻觉。
可那刺骨的阴冷,却依然残留在他的骨缝里。
开车的是个皮肤黝黑的当地汉子,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话不多。
“就快到了。”
慕容澈没有问是到哪里。
他知道。
庆阳。
面包车在一个拉起了长长警戒线的高坡边缘停下。
风很大,吹得警戒带猎猎作响,发出一种类似哀嚎的声音。
几个穿着白色无尘服、却沾满了黄泥的技术人员正在仪器旁忙碌,脸上的表情是混杂着兴奋与困惑的凝重。
慕容澈下了车,第一眼就看到了那道裂痕。
那不是裂痕。
那是这片厚重了千百万年的黄土塬,被某种无法想象的巨力,硬生生撕开的一道狰狞伤口。
裂谷从他脚下不远处开始,蜿蜒着伸向远方,深不见底,仿佛直通地心。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气味。
是新翻开的泥土的腥气,还夹杂着一种类似陈化谷物发酵后的酸味。
“你就是上面派来的人。”
一个声音在他身侧响起,语气平直,没有丝毫感情。
慕容澈转过头。
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男人站在那里,一身笔挺的白色大褂,在这黄沙漫天的环境里,干净得有些不真实。
他的胸牌上写着:地质灾害研究中心,西门吹雪。
慕容澈的目光越过他,投向那道巨大的裂谷深处。
谷壁上,正有无数道暗黄色的液体,缓缓渗出。
那液体很粘稠,在夕阳下泛着油腻的光,如同地层深处流出的脓血。
西门吹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扶了扶眼镜。
“初步检测,不是地下水,也非任何已知矿物液体。”
“它具备某种低级的生物活性。”
他指着裂谷底部,那些液体汇聚成的一片片泥潭。
“我们怀疑,在这黄土层之下,存在一个前所未见的、巨大的、活着的生态系统。”
“一个‘活的黄土层’。”
慕容澈的瞳孔微微收缩。
在那些已经半干涸的黄色泥潭里,凝结出了一个个清晰的轮廓。
是农具。
有犁,有镰,有锄头,还有纺轮。
每一个的样式都古朴得惊人,像是从某个古代墓葬里直接挖出来的文物。
它们就那样静静地躺在裂谷底部,仿佛是大地在分娩阵痛中,产下的一堆死胎。
“看到了吗。”
“那些东西,都是黏液自主凝结形成的。”
西门吹雪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无法抑制的亢奋。
“完美的晶体结构,符合最稳定的力学模型,这简直是……是造物主的奇迹。”
慕容澈没有说话。
他的视线,被一个站在警戒线边缘的女人吸引了。
她看起来五十多岁,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满是褶皱的脸上,是一种近乎麻木的悲恸。
她的手里攥着一把干枯的艾草,嘴唇翕动着,似乎在念诵着什么。
慕-容澈走了过去。
女人感觉到了他的靠近,浑浊的眼睛转向他,那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认命。
她叫苏挽歌,是塬下村子里的老人。
“那不是奇迹。”
她的声音沙哑,像是被风沙打磨了无数遍的石头。
“那是血。”
她伸出干枯的手指,指向那道深渊。
“这塬下,睡着周祖爷。”
“你们惊动了他,惹怒了他。”
“土地在流血,你们还当是宝贝。”
苏挽歌的脸上露出一抹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悲悯的神情。
“周祖爷当年用这些东西,教会我们种地吃饭,让我们活下去。”
“现在,他要一样一样收回去了。”
风声忽然变得尖利。
西门吹雪皱着眉走了过来,显然对这种封建迷信的说法嗤之以鼻。
“苏大娘,请相信科学,我们会搞清楚状况的。”
“科学?”
苏挽歌笑了,笑声干涩。
“你们的科学,能让这地合上吗?”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裂谷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如同巨兽心跳般的巨响。
所有人都惊恐地望向深渊。
一处谷壁上,一股比之前粗大数倍的黄色黏液猛地喷涌而出。
那黏液不再是缓缓渗出,而是带着一种急切的、充满生命力的姿态,在半空中扭曲、拉伸、塑形。
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
那团黏液,在落地之前,竟在空中凝成了一具巨大而完整的……
骨架。
一具从未在任何教科书上出现过的,属于某种巨型耕牛的骨架。
它重重地砸在那些凝固的农具上,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黄土,正在用自己的血肉,塑造一个失落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