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十的日头正毒,晒得金国上京会宁府衙的青砖地面泛出白光。
赵翊站在廊下,玄色龙袍被热风掀动边角,他却似浑然不觉,目光沉沉落在阶下那抹飞鱼服的身影上。
“周昊,”他开口时,声音里带着未散的沙哑,像是被这干燥的空气磨过,“浣衣院那头,辽国的嫔妃、皇室妻女,还有活口么?”
锦衣卫千户周昊单膝跪地,脊背挺得笔直,额角沁出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进衣领,他却连眼皮都未眨一下。
“回陛下,已核查清楚。”他双手捧着一卷泛黄的名册,举过头顶,动作稳得不见半分颤抖,“共计三十七名女子存活。其中辽国皇室成员七人,宗室子女十二人,嫔妃三人,宫女十五人。”
说到此处,周昊的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声音陡然低了半分,带着难以掩饰的艰涩:“另有……十一人,已于昨天趁金狗看守换岗时寻了短见。
臣查验过,皆是用发簪刺破咽喉,或是解了腰带悬在梁上,无一例外。”
赵翊俯身去接那名册,指尖触到纸页的刹那,周昊清晰地看见那截露出的手腕微微绷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几乎要将薄薄的纸页捏碎。
他垂着眼,不敢再看,只听见头顶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轻得像落叶,却又重得压在人心上。
名册薄薄几页,赵翊却翻了许久。
直到最后一页,他的动作顿住了。上面列着十一个名字,墨迹或深或浅,想来是匆忙间记下的。
他认得其中几个,其中有位史料上说过的过那位弹得一手好琵琶的寿安公主:耶律骨欲还有总爱追着蝴蝶跑的耶律小郡主……如今,这些名字都成了冰冷的墨迹。
“金枝玉叶啊……”赵翊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周昊却听得真切。
他看见陛下缓缓合上名册,指腹在封皮上摩挲着,像是在抚摸什么易碎的珍宝。
片刻后,赵翊抬眼,眼底那层翻涌的情绪已压了下去,只剩一片冰封的平静。
“活着的,”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带回府衙,挑十个手脚干净的内侍看管,不经朕的允许,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去打扰。”
“死去的……”他望向远处那片被浓烟熏黑的天空,那里曾是辽国皇室的宫阙,如今只剩断壁残垣,“找处向阳的山坡,好好安葬了。
立块碑,不必刻名字,只写‘辽室遗女’便可。”
“微臣遵旨!”周昊叩首,额头磕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赵翊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目光却依旧望着远方。
热风卷着血腥味从街角飘来,那是昨夜厮杀留下的气息,混着汗味、尘土味,呛得人胸口发闷。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时,龙袍的摆角扫过廊柱,带起一阵细微的尘土。
“来人。”他扬声唤道。
立刻有两名侍卫从侧门快步走出,躬身听令。
“去告诉慧妃,”赵翊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她随朕去浣衣院一趟。”他顿了顿,补充道,“让她带上那支白玉簪。”
侍卫领命退下时,赵翊正抬手按在腰间的玉佩上。
那玉佩是辽国萧太后当年所赠,玉质温润,此刻却被他攥得冰凉。
他记得慧妃说过,她幼时在辽国宫廷见过那位寿安公主,总爱插一支白玉簪,说是辽主亲手为她琢的。
不多时,回廊那头传来环佩叮当的轻响。
慧妃穿着一身月白宫装,裙摆绣着缠枝莲纹,被风一吹,像是月下绽开的莲。
她快步走来,发髻上斜插着那支白玉簪,玉色在阳光下泛着柔光。
看见赵翊,她敛衽行礼,眉宇间带着几分担忧。
“陛下,”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听闻辽国的姐妹……”
赵翊伸手扶住她的手臂,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肌肤,才觉出自己的掌心竟全是汗。
“去看看吧,”他轻声道,目光落在她发间的玉簪上,“她们当年何等风光,如今落得这般境地,总要有人去送一程。”
慧妃点点头,眼眶微微泛红。
她记得十二岁那年,寿安公主曾拉着她的手,笑着说这簪子要留给未来的驸马。
那时殿上的烛火暖融融的,映着满殿的绫罗绸缎,谁能想到,不过十年,竟成了这般模样。
两人并肩往浣衣院走去,侍卫们远远跟着,不敢靠近。
浣衣院在府衙西侧,原是金国后宫的杂役处,此刻却成了囚禁辽女的地方。
还未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像被揉碎的琴弦。
院门是两扇斑驳的木门,周昊已命人打开,门口守着两名锦衣卫,见了赵翊和慧妃,立刻单膝跪地。
赵翊摆摆手,推门而入。
院内杂乱不堪,地上堆着破旧的衣物,墙角扔着几个缺口的瓦罐。
三十七个女子挤在东厢房的廊下,个个衣衫褴褛,头发枯黄,见了人来,都吓得缩成一团,像受惊的兔子。
慧妃的脚步顿住了,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嘴,白玉簪在发间轻轻晃动。
她看见角落里一个穿着褪色宫装的女子,虽然满脸污垢,却依稀能看出当年的轮廓——那是辽国的荣嫔也是寿安公主的亲娘,当年在宴上为她跳过《飞天舞》的,那时她鬓边总簪着一朵金步摇,如今却只剩一根断了的银钗。
“荣嫔娘娘?”慧妃试探着唤了一声,声音带着颤抖。
那女子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死死盯着慧妃发间的白玉簪,突然像疯了一样扑过来,却被旁边的锦衣卫拦住。
“玉簪……那是寿安公主我女儿的玉簪!”她嘶吼着,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公主呢?寿安公主呢?她是不是也……”
慧妃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我二姐寿安公主她……”她哽咽着,说不出那句“已经去了”,只能别过头,望着赵翊。
赵翊的脸色铁青,他走到那女子面前,声音低沉却带着力量:“寿安公主昨夜已逝,朕已命人将她与其他姐妹一同安葬。
你放心,待此间事了,朕会派人将你们送回辽国故土。”
女子愣住了,随即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引得廊下众人都哭了起来。
一时间,整个院子里都是哭声,像无数根针,扎得人耳膜生疼。
慧妃走上前,从发髻上拔下白玉簪,轻轻放在那女子手中。“这簪子,原是二姐的的,”她柔声道,“如今便留给你,也算留个念想。”
女子捧着玉簪,手指颤抖地抚摸着冰凉的玉面,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赵翊和慧妃重重叩首,额头磕在青砖上,一下又一下,直到渗出血迹。
“谢宋帝陛下!谢娘娘!”
赵翊别过脸,不敢再看。
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眼,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会再次燎原。
他转身往外走,脚步比来时快了许多,龙袍的摆角扫过地上的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
“陛下,”慧妃跟上他的脚步,轻声道,“这些姐妹……实在可怜,你一定要为他们报仇”
“可怜?”赵翊猛地停下脚步,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她们本不该落得这般境地!若不是金狗,这样残暴的对待他们,他们怎么会这样……”他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节泛白,“这些禽兽,欠辽国的,欠大宋的,今日该一并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