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处。
这个数字,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砸在秦川的神魂之上。
他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地。
手中凤纹玉佩绽放的红光,随之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光芒的边缘向内收缩了寸许,让队列最外侧的几名魂灵身躯暴露在灰雾中,甲胄上瞬间凝结出一层白霜。
“稳住。”
将军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像是在命令一台即将失控的战争机器。
“你的心神,就是薪柴的稳定度。”
“心神一乱,火光便会不继。”
秦川咬破了舌尖,剧痛与血腥味让他混乱的思绪强行凝聚。
他重新站稳,将更多的神魂之力压榨出来,灌入玉佩。
那圈摇曳的红光,这才重新稳定下来,甚至比之前更明亮了一分。
可秦川的脸色,却苍白得像一张纸。
“九十九处……”他重复着这个数字,声音嘶哑,“你的意思是,我们每走一步,都踩在袍泽的尸骨上?”
“是他们的魂。”将军纠正道,他的步伐没有丝毫停顿,依旧沉稳如山,“他们的魂,已经与‘遗忘川’融为一体。”
“每一处埋骨地,都是一道关隘,也是一道漩涡。”
将军抬起手,指向前方翻滚的灰雾。
“‘遗忘川’的河水,在那些地方流速最急,冲刷之力最强。”
“那些被吞噬的袍泽,会成为河水的一部分,本能地将后来者也拖入其中。”
秦川的心,沉了下去。
这比他想象的,还要残酷。
这不是一条单纯考验耐力的路。
这是一条需要时刻与过去的亡魂,与被扭曲的战友战斗的血路。
队伍继续前行。
周遭的呢喃声,愈发清晰,也愈发恶毒。
不再是温柔的劝诱。
“……好累啊……”
“……看看你的手,它在颤抖……”
“……你救不了他们,谁也救不了……”
“……你不是英雄,你只是燃料……”
这些声音,像无数根看不见的针,精准地刺向秦川心神最疲惫、最脆弱的地方。
他开始感到头痛欲裂。
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开始强行挤入他的脑海。
有战马拉车的轰鸣,有女子在城头泣血的悲鸣,有婴儿抓着拨浪鼓的笑声……
那是属于这条路上,无数陨落魂灵的执念。
“守住本心!”将军的爆喝,如同一道惊雷在秦川耳边炸响,“不要去看,不要去听,不要去想!”
“它们都是假的!”
“它们是‘遗忘川’为你编织的梦!”
秦川猛地摇头,试图甩开那些纷乱的画面。
他知道将军说的是对的。
可神魂的虚弱,让他的抵抗变得无比艰难。
就在这时,队伍的后方,传来一声甲胄碰撞的刺耳声响。
一名堕影卫魂灵,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手中的魂焰长剑,“噗”地一声熄灭了。
他缓缓转过身,空洞的眼眶中,那两团幽蓝的魂火,被一种灰白色的浑浊所取代。
“家……”
他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声音不再属于自己。
“我要回家!”
他猛地扑向身边最近的袍泽,那不是拥抱,而是撕扯。
他的双手,变成了利爪,狠狠抓向袍泽的头颅,似乎想将那团燃烧的魂火挖出来,占为己有。
“赵四!”
左威的怒吼响起。
可已经晚了。
被袭击的袍泽猝不及防,魂火剧烈摇曳,险些被扑倒。
周围的几名魂灵立刻上前,试图将发狂的赵四拉开。
“没用了。”将军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他已经被‘河水’淹没了。”
“将军?”左威回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忍。
“执行军法。”将军没有看那边的混乱,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前方。
“是……”
左威的声音,透着一股沉重的疲惫。
他抽出腰间的战剑,幽蓝的魂火瞬间覆盖了整个剑身。
他一步跨到发狂的赵四面前。
“堕影卫,第三营,丙字营,斥候赵四。”左威一字一句地念出他的番号,像是在为他送行。
“未能魂归故里,此为汝之不幸。”
“化为道途之障,此为汝之罪责。”
“袍泽,为你送行!”
话音落,剑光起。
一道幽蓝的弧线,干脆利落地划过赵四的脖颈。
没有鲜血。
那具高大的骸骨身躯,瞬间僵住。
下一刻,他眼眶中那团浑浊的灰白魂火,彻底熄灭。
整具骸骨,哗啦一声散落在地,很快就被灰白色的沙尘所覆盖,仿佛从未存在过。
整个军队,陷入了更加压抑的沉默。
秦川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以为,只要他的光不灭,所有人都能走到终点。
现在他才明白,这光,只能照亮路,却无法驱散每个人心中的魔鬼。
“为什么?”秦川的声音有些发颤,“为什么不再试着唤醒他?就像之前那个魏延一样。”
“不一样。”将军回答。
“魏延,只是迷路。他的魂火还在,他的执念还在。”
“赵四,是被夺舍。他的魂火,已经被‘遗忘川’的意志所取代。他不再是我们的袍泽,而是‘河水’伸出的触手。”
将军侧过头,幽蓝的魂火,第一次如此严肃地凝视着秦川。
“秦川,记住。”
“在这条路上,最可怕的敌人,不是遗忘,而是被污染的记忆。”
“一旦被污染,你就会变成最疯狂的怪物,只想把所有还记得自己是谁的人,都拖下水。”
“这是归墟的诅咒,也是‘遗忘川’的铁律。”
秦川沉默了。
他握着玉佩的手,又紧了几分。
他感觉自己托举的,不再是希望,而是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
而他,就是那个手持火柴,走在火药桶上的人。
“还有多远……”他的嘴唇干裂,声音微弱,“到下一处……埋骨地?”
“到了。”
将军的回答,让秦川心中一凛。
他猛地抬头。
只见前方的灰雾,不知何时变得浓郁了许多,呈现出一种近乎墨色的粘稠感。
雾气之中,隐约能看到无数黑色的影子,悬浮在半空。
那不是魂灵。
那是一支支黑色的箭矢。
成千上万的箭矢,密密麻麻,箭头无一例外,全都对准了他们。
箭矢上,缠绕着怨毒的黑气,发出令人牙酸的嗡鸣。
“第二关隘,射声营埋骨地。”将军的声音,在箭矢的嗡鸣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们是全军最好的弓箭手。”
“现在,他们也是‘遗忘川’最精准的猎手。”
话音未落,秦川胸口的那枚青铜碎片,陡然传来一阵灼热。
这股热流,瞬间冲散了盘踞在他脑海中的部分寒意与呢喃。
他看到了一些东西。
不是幻觉,而是透过这片浓雾,看到了这片土地的过去。
他看到了一支军队,在漫天的箭雨下艰难前行。
箭雨来自四面八方,无穷无尽。
最终,这支军队全军覆没,每一个士兵的骸骨上,都插满了黑色的箭矢,像一个个稻草人。
他们的魂火,被箭矢上的怨念所吞噬,最终化作了这片箭林的一部分。
画面一闪而逝。
秦川的身体晃了晃,鼻腔里涌出一股温热。
他伸手一抹,是血。
神魂透支的迹象,已经开始反映在肉身之上。
“你看到了?”将军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嗯。”秦川捂着胸口,大口喘息。
“那个东西,让你能触碰到此地的‘真实’。”将军的魂火眼眸,扫过秦川的胸口,“是助力,也是负担。”
“因为你看得越真切,‘遗忘川’对你的侵蚀就越深。”
嗡——
前方的箭林,开始剧烈震动。
为首的一支巨大箭矢,通体漆黑,上面仿佛雕刻着无数痛苦的面孔,箭头猛地调转,锁定了秦川。
一股极致的恶意,穿透了红光,狠狠扎在秦川的神魂上。
“它找到你了。”将军沉声道,“它知道,你才是火炬。”
“全军!”
将军没有丝毫慌乱,他将镇渊剑重重插在身前的沙地上。
“举盾!”
“结阵!”
“吼!”
前排的数百名堕影卫魂灵,齐声怒吼。
他们左手一振,一面面由魂火构成的幽蓝巨盾,凭空出现。
盾牌相连,瞬间在队伍前方,形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魂能壁垒。
“秦川。”将军的声音,从壁垒后传来。
“收缩光罩,将所有力量,集中到阵前。”
“用你的光,点燃他们的盾!”
秦川没有犹豫。
他将所有的意念,从庇护全军,转为加持前阵。
手中的凤纹玉佩,红光暴涨。
那道原本笼罩全军的圆形光罩,迅速收缩,化作一道赤红色的洪流,尽数灌注到前方的盾阵之上。
“嗡!”
数百面幽蓝的魂能盾牌,瞬间被染成了赤红色。
盾牌表面,凤纹玉佩的图腾若隐若现,一股炽热、阳刚的气息,扩散开来。
“射!”
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声音,下达了命令。
悬浮在空中的万千箭矢,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化作一片黑色的死亡风暴,朝着盾阵,爆射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