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悬在纸页上方,一滴墨水,缓慢地积聚,像一颗黑色的眼泪。
然后,它坠落,在雪白的纸上,晕开一个不规则的,丑陋的墨点。
林一换了一张纸。
报告。
三千字。
一个关于英雄的故事。
她重新落笔,写下“秦川”两个字。
这两个字,她写过无数遍。在案卷上,在申请表上,在潦草的笔记上。
但这一次,感觉不一样。
像在描摹一个陌生人的名字。
她开始编造。
“……咨询顾问秦川,表现出极高的专业素养与牺牲精神……”
她写得很慢。
每一个字,都像从干涸的河床上,费力挖出的一块石头。
她试图描述秦川是如何发现“概念”核心的。
她的大脑里,只有一片被踩碎的银色圆环,和那句呓语,“给我一个故事”。
她写不出来。
她只能写,“秦川凭借敏锐的洞察力,锁定了禁忌物的薄弱环节。”
她试图描述那场战斗的惨烈。
她眼前浮现的,是秦川胸口那个血肉模糊的洞,是他皮肤上灼人的温度。
她也写不出来。
她只能写,“在抓捕过程中,遭遇嫌犯激烈反抗,秦川同志为保护队友,身负重伤。”
这份报告,没有温度,没有气味,没有声音。
像一具制作精良的骨架,上面一丝血肉都没有。
她写完了最后一句。
“……成功阻止了一起重大‘异常污染’事件的扩散。”
她放下笔,感觉自己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又被抽空了一些。
她把这份冰冷的,正确的报告,整齐地放进文件夹。
然后起身,离开了这个房间。
她要去看看,她用自己的记忆,换回来的那个混蛋,现在是什么价码。
……
医院的走廊,白得晃眼。
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像雾,企图掩盖所有其他的气味。
病痛的,绝望的,死亡的。
林一走到一扇门前停下。
301病房。
她的手放在门把上,却没有立刻推开。
门里的人,还是秦川吗?
或者,只是一个穿着秦川皮囊的,由她的记忆碎片和“混蛋”这个设定,勉强拼凑起来的东西?
她口袋里的那块银色碎片,隔着布料,顶着她的大腿。
像一颗长错位置的牙,隐隐作痛。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房间里很安静。
只有心电监护仪平稳的,单调的滴滴声。
秦川躺在床上,半靠着枕头,身上插着各种管子。
他的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
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标本。
他身上缠满了绷带,左眼盖着厚厚的纱布。
只有那只完好的右眼,睁着,正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块水渍。
听到开门声,他的眼珠,缓慢地,转向了林一。
没有惊讶,没有喜悦。
那眼神,像在看一个刚刚走进房间的,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林一的心,沉了一下。
“你来了。”
秦川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林一走到床边,拉开椅子坐下。
“让你失望了。”
秦川的嘴角,扯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是有点。我本来以为,能看见你哭得梨花带雨地扑在我坟头。”
“想得美。”林一说,“我只会往你坟头倒垃圾。”
“那也行。”秦川闭上眼,像是在积攒力气,“记得分类,我比较挑。”
对话,尖刻,无聊,一如往常。
林一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一点。
这个混蛋,好像还是原来的那个混含。
“感觉怎么样?”她问。
“像被塞进洗衣机里,加了一堆石头,然后洗了三天三夜。”
秦川的右眼,重新聚焦在她脸上。
“我脑子里,空了很多地方。”
“像被搬家公司洗劫过,大件都还在,零碎的小东西,全没了。”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探究。
“他们说,是你把我拉回来的。”
“我只是叫了你的名字。”林一避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
“不止。”
秦川的声音,很轻,却很肯定。
“我记得一些事。”
“一些……很具体的,很烦人的事。”
林一的心跳,开始加速。
“比如,”秦川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好像,欠你一顿烧烤。”
林一没有说话。
“还弄丢了你一支笔。”
他的眼神,像一把手术刀,试图剖开她平静的伪装。
“一支很重要的笔。”
“派克金笔。”林一接话,声音平稳得像在念一份案宗,“我父亲的。”
“对。”秦川像是确认了什么,整个人放松下来,重新靠回枕头里。
“我就说,脑子里怎么老有个声音在骂我混蛋。”
他自嘲地笑了笑。
“原来是你装的复读机。”
锚,稳住了。
那个关于“债”的故事,成功地植入了他的认知里。
他不再是那个被“故事”啃食的空白,他是一个欠了林一东西的,具体的,有身份的“人”。
“所以,”林一站起身,“等你好了,去给我买一支一模一样的回来。”
“遵命,林警官。”秦川有气无力地抬了抬手,像是在行一个不伦不类的礼。
“还有那顿烧烤,也不能少。”
“知道了知道了。”他烦躁地挥挥手,“账单我记下了,高利贷都没你这么催的。”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
一个年轻的护士走了进来,准备给秦川换药。
她看到林一,愣了一下,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
“那个……”护士一边熟练地拆着旧的绷带,一边小声地对另一个等在门口的同事抱怨。
“307房那个病人,又闹起来了。”
“怎么了?”门口的同事探头进来问。
“还是老样子,在墙上画圈,嘴里念叨着什么‘影子被偷走了’。刚才还把床头灯给砸了,说灯光下面,每个人都有影子,就他没有,不公平。”
“真邪门,要不要给他打镇定剂?”
“打了,没用。跟喝水似的。精神科的医生也来看过了,查不出问题。”
两个护士交谈着,离开了病房。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安静。
但空气中的某些东西,不一样了。
林一能感觉到,一种熟悉的,冰冷的“违和感”,像水渍一样,从墙角渗了出来。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块碎片。
那块金属,变得冰凉刺骨。
不是物理上的冷。
是一种,生命被掠夺后的,死寂的冷。
“影子被偷走了……”
秦川低声重复着这句话,他的右眼,闪烁着一种林一从未见过的光。
那不是属于一个“混蛋”该有的光。
那是属于“猎手”的,发现猎物踪迹时的光。
“听起来,”秦川看向林一,声音里带着一丝奇异的兴奋,“我们的活儿,好像还没干完。”
林一看着他。
看着这个刚刚从死亡边缘被拽回来,身体还像个破麻袋一样的男人。
他非但没有恐惧,反而……跃跃欲试。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她用自己的记忆,填补了他的“存在”。
她给了他一个“混蛋”的设定,让他重新和这个世界连接。
但她忘了。
她用来定义他的那些故事,那些她和他共同经历的案子,本身就充满了疯狂和危险。
她砌墙的砖,本身就不干净。
她把他从一个深渊里拉了上来,却好像顺手,把他推向了另一个。
“你先管好你自己吧。”
林一拿起桌上的文件夹。
“在你赔我一支新笔之前,你最好别死在别的事情上。”
她转身,走向门口。
“喂。”
秦川在背后叫住她。
“干嘛?”
“我的左眼,看不见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医生说,上面盖了一层很奇怪的东西。”
林一的脚步,顿住了。
“我知道。”
“那东西,”秦川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有时候会‘痒’。”
“不是皮肤的痒。”
“是……里面的东西,在动。”
林一猛地回头。
秦川正用他那只完好的右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那眼神里,带着一丝她无法理解的,混杂着好奇与探寻的笑意。
“你说,如果我把它揭开,会看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