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的话,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王振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认知。
两个。
这个词,比刚才经历的一切,还要让他感到寒冷。
一个看不见的怪物,已经足以颠覆他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世界观。
现在,她告诉他,有两个。
“什么意思?”
王振的声音,干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他看着林一,试图从她那张看不出表情的脸上,找到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可他什么也找不到。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凝固的疲惫。
“一个吃坏了肚子,正在找是谁给它下的毒。”
林一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案情。
“另一个的晚饭被我们抢走了,现在饿着肚子,脾气很不好。”
王振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顺着林一的目光,看向那面分隔开307和308病房的墙壁。
晚饭。
被抢走的晚饭。
秦川。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逻辑自洽的念头,在他脑子里成型。
“307房间里的东西……它的目标,是秦川?”
“对。”林一点头,“秦川的身体里,有它最喜欢的调味料。绝望,痛苦,还有疯狂。”
“我们把他从307‘借’出来,就等于从老虎嘴里,抢走了一块肉。”
王振沉默了。
他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
那股被抽走生命力的虚弱感,再次席卷而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脚下那片淡薄的影子。
路标。
他现在是一个移动的路标,为一个不知名的怪物,指引着方向。
“所以,那个吃影子的东西,会来找我。”
他不是在问,是在陈述。
“那个丢了晚饭的东西,会来找秦川。”
“对。”林一再次肯定。
“秦川现在在手术室,生死未卜。”王振的声音里,透出一股绝望,“那东西找不到他,会怎么样?”
“它会找替代品。”
林一的目光,从墙壁,移到了王振身上。
“找一个离它最近的,同样散发着美味气息的……替代品。”
王振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明白了林一的意思。
他刚刚经历了极致的恐惧,灵魂被撕扯开一道口子。
现在的他,对那个饥饿的“故事”来说,恐怕也是一道不可多得的开胃菜。
他,和秦川,现在是拴在同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
不。
他们不是蚂蚱。
他们是摆在两个饥饿怪物面前的,两份截然不同的晚餐。
“操。”
王振低声骂了一句。
他这辈子,抓过悍匪,斗过毒枭,卧底时在刀尖上跳过舞。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蛛网黏住的苍蝇。
无论怎么挣扎,都只是在提醒蜘蛛,开饭的时间到了。
“你,”他抬起头,死死盯着林一,“你好像一点都不怕。”
“我怕。”
林一回答得很快。
“但我更怕死得不明不白。”
她走到那张沾满血迹的病床边,伸手,掀开了枕头。
枕头下面,是那本被翻得卷了边的,《儿童睡前故事集》。
她拿起书,翻到某一页,将那枚要命的镜片,小心翼翼地夹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身,重新看向王振。
“王队,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我们需要做点什么。”
“做什么?”王振自嘲地笑了一声,“写一份报告,申请支援?告诉局里,有两个‘故事’成了我们的债主,一个要命,一个要魂?”
“谁会信?”
“我会信。”
林一的回答,斩钉截铁。
“而且,你现在也信了。”
王振的笑,僵在脸上。
是啊。
他信了。
他比任何人都信。
因为代价,就刻在他的影子里。
就在这时。
“叩。”
一声轻响。
声音,很轻,很柔和。
像是有人用指节,在隔壁的墙上,轻轻敲了一下。
王振的瞳孔,瞬间收缩。
他猛地扭头,看向那面墙。
307病房的方向。
“叩。”
又是一声。
这一次,比刚才清晰了一些。
也更近了一些。
仿佛那个敲墙的人,贴着墙壁,朝他们的方向,挪动了一小步。
“那是什么声音?”王振的声音在发颤。
他身边的下属早就跑光了,他现在是孤身一人,面对这无法理解的诡异。
“它在确认。”
林一的声音,压得极低,像耳语。
“确认它的晚餐,是不是真的不见了。”
“叩。”
第三声。
这一次,声音就在墙壁的正中央。
和他们两人,只隔着一层砖石和白灰。
伴随着敲击声的,还有一种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摩擦音。
“沙……沙沙……”
像是有人穿着一件质地粗糙的旧衣服,正贴着墙的另一面,缓缓移动。
又像是,墙体内部的沙石,正在被某种力量,轻轻地碾磨。
王振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一个东西,一个未知的,饥饿的东西,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
它贴着墙,侧着耳朵,在倾听。
在寻找。
“它……它能穿过墙吗?”王振感觉自己的牙齿在打架。
“我不知道。”林一摇了摇头,“每个‘故事’的规则都不一样。有的需要门,有的……只需要一个足够强烈的念头。”
她的话音刚落。
“咔哒。”
一声轻微的,金属扭曲的声音,从门的方向传来。
两人同时回头。
门口那把被撞坏的锁芯,那块变形的金属,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向外凸起。
就像门外,有一个无形的手,正在慢慢地,慢慢地,拧动着门把手。
门没有开。
但那个意图,那个“我要进来”的念ah头,已经穿透了门板,化作了实质的压力。
王振下意识地就想去拔枪。
可他的手,摸到枪套,却停住了。
他想起了之前那颗射入黑暗,却毫无用处的子弹。
枪,在这里,只是一个能发出巨响的铁疙瘩。
甚至,可能会激怒它。
“别出声。”林一低声警告,“也别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恐惧,是它的开胃酒。”
她一边说,一边快速地扫视着整个房间。
她在找东西。
找一个,可以暂时阻挡,或者说,可以暂时“讲道理”的东西。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张空无一物的,属于307病房的病床上。
“王队。”她开口。
“干什么?”
“帮我个忙,把那张床,推过去,堵住门。”
王振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冲到那张床边,和林一一人一边,抓住铁质的床架。
“一,二,三!”
两人合力,推着病床,朝门口撞去。
金属床脚,在水泥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尖啸。
“哐!”
病床,重重地抵在了门上。
门把手那诡异的扭动,停了下来。
房间里,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两人粗重的喘息声。
王振靠在病床上,胸口剧烈地起伏。
他看着林一。
“这样……有用吗?”
“不知道。”林一摇头,“但至少,我们向它表明了一个态度。”
“什么态度?”
“此路不通,请走别处。”
林一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像是苦笑的表情。
“我们在跟一个‘故事’,讲物理规则。”
“这很蠢,但这是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王振靠着冰冷的床架,感觉自己的力气正在一点点恢复。
肾上腺素带来的战栗,正在被一种更加深沉的冷静所取代。
他是警察。
他习惯了在绝境中寻找逻辑,寻找出路。
“不能待在这里了。”他说。
“对。”林一点头,“这里是‘案发现场’,两个债主都会第一时间来这里找我们。”
“秦川呢?”王振问,“他还在手术室。如果那个东西找不到我们,会不会去找他?”
“会。”林一毫不犹豫地回答,“所以,我们必须在它找到秦川之前,给它找点别的事情做。”
“比如?”
“比如,一个更吸引它的目标。”
林一说着,举起了手中那本夹着镜片的故事书。
“一个移动的,挑衅的,还偷了它邻居食物的目标。”
王振看着她。
他忽然明白了。
林一,打算把自己当成诱饵。
她要引开那个307的“故事”。
“那你呢?”林一反问他,“你打算怎么办?王队。”
“你脚下的影子,是另一个‘故事’的路标。你去哪里,它就会跟到哪里。除非,你能把它吃掉的那部分,还给它。”
王-振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他还给它?
怎么还?
让它再吃一口吗?
“我们分头走。”林一做出了决定,“你,立刻离开这家医院。回警局,回你家,回任何一个阳气重,人多的地方。那东西怕光,也怕活人的气息。短时间内,它不敢在那种地方对你下手。”
“那你呢?”王振追问。
“我,去给我们的债主,找一份新的晚餐。”
林一的目光,穿过窗户,看向医院深处,那些更加古老,更加黑暗的建筑。
“这家医院里,可不止有两个‘故事’。”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总有那么一两个,是它们也不敢轻易招惹的。”
王振的心,沉了下去。
他听懂了。
林一的计划,是祸水东引。
是驱虎吞狼。
这是一个比秦川的计划,还要疯狂,还要不计后果的赌博。
“你一个人?”
“对。”林一看着他,“你帮不上忙,王队。你的影子,会把麻烦引来,而不是解决麻烦。”
她的话,很直接,也很伤人。
但却是事实。
王振沉默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的人,在外面。我可以让他们……”
“让他们进来送死吗?”林一打断他,“王队,从现在开始,这不是你们的案子了。”
“这是我的。”
她说完,不再看王-振,转身走向窗户。
她推开那扇老旧的窗户,一股混合着腐叶和泥土气息的冷风,灌了进来。
吹动了她额前的发丝。
“记住,别回头,别靠近任何镜子,天亮之前,待在人最多的地方。”
她说完,单手撑着窗台,翻身,跳了出去。
动作,干净利落。
王振冲到窗边。
外面是二楼,下面是一片荒废的草坪。
林一稳稳地落在地上,一个翻滚,卸去了力道。
她没有片刻停留,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她矮着身子,像一头矫健的猎豹,迅速地融入了远处的黑暗之中。
只留下王振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被两个“故事”同时盯上的病房里。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片淡薄的影子。
又抬头,看向那扇被病床死死抵住的,随时可能被破开的门。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将他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