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和二年(公元88年,戊子年)
春天,正月,济南王刘康、阜陵王刘延、中山王刘焉来京城朝见。章帝性格宽厚仁爱,非常重视亲情,所以济南王、中山王这两位叔父,每次多次入朝,都特别受到恩宠,而且各位兄弟也都留在京城,不打发他们回封国。章帝赏赐群臣的财物,超过了规定的制度,以至于仓库钱财都空了。何敞给宋由上书说:“连年水旱灾害,百姓没有收成。凉州边境一带,家家都遭受灾祸;中原内地各郡,公家和私人都财力匮乏。现在实在是应该减少膳食、节省用度的时候。国家的恩泽像天覆盖、地承载一样,但赏赐太过了,只听说年终腊祭的赏赐,从郎官往上,公卿、王侯往下,把国库都掏空了,损耗国家资财。想想公家的用度,都是百姓的血汗。圣明的君主赏赐,应该有等级制度;忠臣接受赏赐,也应该有个限度。所以夏禹得到玄圭,周公得到束帛。现在您地位尊贵、责任重大,对上应当匡正国家纲纪,对下应当帮助百姓过上对上生活,怎么能只是无所作为、不违背旨意就算了呢!您应该先端正自己来给下面的人做表率,退还得到的赏赐,趁机陈述得失,上奏让王侯回到封国,解除对苑囿的禁令,节省不必要的开支,救济抚恤穷困孤苦的人,这样恩泽就能向下顺畅传达,百姓就会喜悦安乐了。”宋由没有采纳他的建议。尚书南阳人宋意上疏说:“陛下极为孝顺,恩情深厚,以礼厚待宠爱诸王,把他们当作家人一样,他们乘车能进入殿门,就座时不用叩拜,还把自己的美食分给他们,削减自己的膳食,赏赐非常优厚。刘康、刘焉有幸以旁支亲属的身份,享有大国的封邑,陛下对他们的恩宠超越了礼制,礼遇敬重也过头了。按照《春秋》的大义,父辈、兄弟,在君主面前没有不称臣的,这是为了使尊贵和卑贱各安其位,加强主干、削弱枝叶。陛下德业兴盛,应当成为万世的典范,不应该因为私人恩情而损害上下的秩序,失去君臣之间正确的关系。另外,西平王刘羡等六位王爷,都已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属官也配备齐全,应当早日前往封国,为子孙奠定基业;然而他们的宅第相互能望见,长期留在京城,骄横奢侈,僭越本分,所受的恩宠和俸禄太多了。陛下应该割舍不忍心的感情,以大义断绝私情,打发刘康、刘焉各自回到封国,让刘羡等人赶紧抓住合适时机前往,以满足众人的期望。”章帝还没来得及打发他们走。
壬辰日,章帝在章德前殿驾崩,年仅三十一岁。留下遗诏说:“不要修建寝庙,一切都依照先帝的制度。”
范晔评论说:魏文帝说汉明帝明察,汉章帝是忠厚长者。章帝一向了解人,厌恶汉明帝的苛刻,做事追求宽厚;侍奉明德太后,尽心尽力尽孝道;减轻徭役,简化赋税,百姓因此得到福泽;又用忠恕之道来行事,用礼乐制度来修饰。称他为忠厚长者,不也很合适吗!
太子即位,年仅十岁,尊窦皇后为皇太后。
三月丁酉日,按照遗诏改封西平王刘羡为陈王,六安王刘恭为彭城王。
癸卯日,将孝章皇帝安葬在敬陵。
南单于宣去世,单于长的弟弟屯屠何继位,成为休兰尸逐侯鞮单于。
太后临朝听政,窦宪凭借侍中的身份,在宫内参与机密事务,对外宣布诏令;他的弟弟窦笃担任虎贲中郎将,窦笃的弟弟窦景、窦瓌都担任中常侍,兄弟几个都处在亲近重要的位置。窦宪的门客崔骃写信告诫窦宪说:“《传》里说:‘生来就富有的人容易骄纵,生来就尊贵的人容易傲慢。’生来富贵却能不骄纵傲慢的人,还从来没有过。现在您的恩宠和俸禄刚刚增多,百官都在观察您的行为,您怎么能不日夜努力,来保持长久的好名声呢!以前冯野王凭借外戚的身份担任官职,被称为贤臣;近代阴卫尉克制自己,遵循礼制,最终得到很多福分。外戚之所以被当时的人指责,给后人留下过错,大概是因为自满而不谦逊,地位高但仁德不足。汉朝建立以后,一直到哀帝、平帝,外戚家族有二十家,能保全家族和自身的,只有四家罢了。《尚书》说:‘以殷商为借鉴,’能不谨慎吗!”
庚戌日,皇太后下诏:“任命原太尉邓彪为太傅,赐爵关内侯,主管尚书事务,百官各守其职,听从他的指挥。”窦宪因为邓彪有仁义谦让的品德,是先帝敬重的人,而且为人仁厚随和,所以尊崇他。窦宪有所行动,总是在外让邓彪上奏,在内告诉太后,事情没有不被听从的。邓彪在位,只是修养自身而已,对窦宪的行为不能有所纠正。窦宪性格果断急躁,哪怕是极小的仇怨,他都会报复。永平年间,谒者韩纡审理弹劾窦宪父亲窦勋的案件,窦宪就指使门客斩杀韩纡的儿子,用他的头来祭奠窦勋的坟墓。
癸亥日,陈王刘羡、彭城王刘恭、乐成王刘党、下邳王刘衍、梁王刘畅开始前往封国。
夏天,四月戊寅日,按照遗诏废除郡国对盐铁的禁令,任凭百姓煮盐铸铁。
评论
章和二年是东汉中期的重要转折点,章帝驾崩与窦氏外戚掌权的交替,不仅浓缩了权力更迭的戏剧性,更暴露了帝国治理的深层矛盾,其历史启示可从以下层面解读:
“宽仁”与“失度”:章帝统治的双重遗产
章帝以“长者”着称,其“事从宽厚”“平徭简赋”确实缓解了明帝时期的苛切,赢得民心;但对宗室的过度恩宠——允许济南王、中山王久留京师,赏赐无度至“仓帑为虚”,却违背了“强干弱枝”的政治原则。宋意直言“不宜以私恩损上下之序”,点出了问题核心:帝王的“宽仁”若缺乏制度约束,会异化为“失度”。
章帝的统治印证了一个规律:治国需“宽严相济”。他摒弃明帝的“苛切”,却走向“纵容”,导致宗室骄奢、财政空虚,为后续外戚专权埋下隐患。范晔称其“长者”,既是肯定其仁厚,也暗含对其治政“失于软弱”的委婉批评。这种“仁而无断”的执政风格,警示后世:“宽仁”不等于“无原则妥协”,良好治理需以制度刚性为基础。
权力真空下的外戚擅权:窦氏崛起的必然性
章帝猝逝后,十岁的太子即位,皇太后临朝成为权力过渡的常规操作,但窦宪兄弟“内干机密、外掌诰命”,借“亲要之地”垄断权力,标志着东汉外戚专权的再次抬头。崔骃警告“生富贵而能不骄慠者未之有也”,并以“汉兴外家二十,保族全身者四”的历史教训警示,却未能阻止窦宪的专横——他不仅操控太傅邓彪为傀儡,更私斩韩纡之子报复旧怨,视国法如无物。
这一过程揭示了皇权继承制度的致命缺陷:幼主即位必然导致权力真空,而外戚作为“太后近属”,天然具备填补真空的优势。东汉的“外戚-宦官”循环,本质上是皇权缺乏制度化制衡的产物。窦氏的崛起并非偶然,而是专制体制下“权力失衡”的必然结果,这对理解中国古代“家天下”的治理困境具有典型意义。
“罢盐铁禁”的争议:政策调整的利弊之辩
章帝遗诏“罢郡国盐铁之禁,纵民煮铸”,看似是“还利于民”的宽政,实则可能是对财政困境的无奈应对——盐铁专营本是汉代重要财源,此时放弃,或因国库空虚难以维持专卖体系。这一政策调整反映了中央与地方的经济博弈:放开私营可能短期刺激生产,但也会导致财政收入流失、地方豪强垄断资源,长远看不利于中央集权。
后世对“盐铁官营”的争议,核心在于“政府调控”与“市场自由”的平衡。章和二年的“罢禁”,虽未明确记载其效果,却为后世提供了案例:重大经济政策的调整,需兼顾短期民生与长期国家能力,盲目“放任”或“垄断”均非良策。
官僚体系的“失语”与“清醒”:何敞、宋意的抗争与局限
面对财政危机与宗室逾制,何敞建议“还所赐、遣王侯就国、节省浮费”,宋意直言“割情断恩”以正纲纪,展现了士大夫的政治清醒。但何敞的奏记被宋由搁置,宋意的上疏未被章帝采纳,反映出官僚体系对皇权的依附性:即便有识之士看穿问题,若无帝王支持,仍难撼动既得利益。
这种“清醒者无力”的困境,是专制体制下的常态。何敞、宋意的抗争虽未成功,却坚守了“以道事君”的儒家理念,为后世士大夫树立了“敢言”的榜样。他们的遭遇也提示:制度的改进,既需要“敢言者”,更需要能容纳“不同意见”的机制。
“薄葬”遗诏的象征意义:帝王对“身后名”的理性认知
章帝遗诏“无起寝庙,一如先帝法制”,延续了光武、明帝的薄葬传统,与汉初帝王厚葬形成对比。这一决策不仅节省民力,更体现了对“形式主义”的摒弃——真正的“不朽”不在于陵墓规模,而在于治政功绩。
章帝的薄葬选择,在盛行“厚葬以显孝”的古代,具有超越时代的理性。它警示后世:统治者的“遗产”不在物质奢华,而在民生福祉与制度根基,这一理念至今仍具现实意义。
章和二年的历史,是东汉由盛转衰的缩影:章帝的“宽仁”留下了民心,也留下了隐患;窦氏的擅权开启了外戚专权的恶性循环;而士大夫的抗争与无力,则预示了帝国治理的深层危机。这些矛盾的交织,为理解中国古代“盛世”与“危机”的转换提供了典型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