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元年(公元145年,乙酉年)
春天正月戊戌日,孝冲皇帝在玉堂前殿去世。当时扬州和徐州的盗贼闹得正凶,梁太后想着等征召的各位王侯到了之后再公布皇帝驾崩的消息。太尉李固说:“皇帝虽然年纪小,但他是天下人的君主啊。如今驾崩,天地神灵都会为之震动,哪有人子反而要隐瞒父亲死讯的道理!以前秦始皇在沙丘驾崩后被隐瞒消息,还有最近北乡的事,都是秘不发丧,这可是天下人都忌讳的事,千万干不得啊!”梁太后听了他的话,当天傍晚就公布了皇帝驾崩的消息。接着征召清河王刘蒜和渤海孝王刘鸿的儿子刘缵到京城。刘蒜的父亲是清河恭王刘延平,刘延平和刘鸿都是乐安夷王刘宠的儿子,千乘贞王刘伉的孙子。清河王为人庄重严肃,言行举止都合乎规矩,公卿大臣们都很信服他。李固对大将军梁冀说:“现在要选立皇帝,应该选年纪大些、品德高尚又有才能、能够亲自处理政事的人。希望将军您仔细考虑这件大事,看看以前周公、霍光立汉文帝、汉宣帝的做法,可别像邓氏、阎氏那样为了自己的利益选立年幼的皇帝!”梁冀不听他的,和太后在宫中定下计策。丙辰日,梁冀拿着符节,用王青盖车把刘缵接到南宫。丁巳日,刘缵被封为建平侯,就在当天,他登上皇位,年仅八岁。而清河王刘蒜则被打发回自己的封国。
到了要给孝冲皇帝选陵墓地址的时候,李固说:“现在到处都是盗贼,打仗耗费又大,刚建了宪陵,已经征收了不少赋税。皇帝年纪还小,可以在宪陵的陵园内修建陵墓,依照康陵的规格就行。”梁太后听从了这个建议。己未日,孝冲皇帝被安葬在怀陵。
梁太后把朝政委托给宰相大臣们处理,李固提的建议,太后大多都采纳,那些作恶的黄门宦官都被赶走了,天下人都盼着国家能太平。但梁冀却非常嫉妒李固。当初,顺帝在位时任命官员大多不按正常顺序。李固掌权后,上奏罢免了一百多人。这些人既怨恨李固,又想迎合梁冀的心意,就一起写匿名奏章诬陷李固,说:“太尉李固,借着公事的名义谋取私利,表面正经,实际行事邪恶,离间皇帝的近亲,扩大自己的势力和党羽。皇帝的灵柩还停着没下葬,路人都在哭泣,只有李固涂脂抹粉,摇头晃脑,悠闲自在地走来走去,一点悲痛伤心的样子都没有。陵墓还没建好,就违背旧有的政策,有了好事就说是自己的功劳,出了问题就推给皇帝;还赶走皇帝身边的近臣,不让他们为皇帝送葬。他作威作福,没有人比李固更过分了!做儿子的罪过没有比连累父亲更大的,做臣子的恶行没有比诋毁君主更深的,李固犯下这样的过错,按道理应该被处死。”奏章呈上去后,梁冀把这事告诉太后,想让太后批下奏章治李固的罪,但太后没有答应。
广陵的盗贼张婴又聚集了几千人造反,占据了广陵。
二月乙酉日,朝廷大赦天下。
西羌叛乱已经持续好几年了,朝廷为此花费了八十多亿。将领们大多克扣军饷,中饱私囊,还都用珍宝贿赂皇帝身边的人。从上到下都放纵不管,不关心战事,很多士兵死得不明不白,荒野里到处都是白骨。左冯翊梁并采用恩德和信义来招抚引诱反叛的羌人,离湳、狐奴等五万多户羌人都到梁并那里投降了,陇右地区又恢复了太平。
梁太后因为扬州、徐州的盗贼越来越猖獗,就广泛征求有能力的将帅。三公推荐了涿县县令北海人滕抚,说他文武双全。于是太后下诏任命滕抚为九江都尉,让他和中郎将赵序协助冯绲,集合州郡的几万士兵一起去讨伐盗贼。还广泛招募人参与平叛,根据功劳大小给予不同的钱财和封地。朝廷还商议派太尉李固去,但还没来得及出发。三月,滕抚等人向盗贼发起进攻,把他们打得大败,斩杀了马勉、范容、周生等一千五百人。徐凤带着剩下的人烧了东城县。夏天五月,下邳人谢安响应招募,带着他的宗亲设下埋伏,斩杀了徐凤。朝廷封谢安为平乡侯。任命滕抚为中郎将,让他负责扬州、徐州的军事事务。
丙辰日,皇帝下诏说:“孝殇皇帝即位超过一年,君臣的礼仪已经完成。孝安皇帝继承了皇位,但是以前却让恭陵的位置在康陵之上,顺序颠倒了,现在要把它改正过来!”
六月,鲜卑侵犯代郡。
秋天,庐江的盗贼攻打寻阳,又去攻打盱台。滕抚派司马王章把他们打败了。
九月庚戌日,太傅赵峻去世。
滕抚继续进攻张婴。冬天十一月丙午日,打败了张婴,斩杀和俘虏了一千多人。丁未日,中郎将赵序因为胆小懦弱、虚报杀敌首级,被判处死刑。
历阳的盗贼华孟自称黑帝,攻打并杀死了九江太守杨岑。滕抚带兵进攻,打败了华孟,斩杀了华孟等三千八百人,俘虏了七百多人。至此,东南地区的盗贼都被平定,军队得胜归来。朝廷任命滕抚为左冯翊。
永昌太守刘君世,铸造了一条黄金做的有花纹的蛇,用来献给大将军梁冀。益州刺史种暠揭发并逮捕了他,派人快马向朝廷报告。梁冀因此记恨种暠。正好巴郡人服直聚集了几百人,自称天王,种暠和太守应承去讨伐抓捕,没有成功,很多官吏和百姓都受了伤。梁冀趁机陷害他们,派人逮捕了种暠和应承。李固给太后上奏章说:“我听说这次讨伐抓捕造成的伤亡,本来不是种暠和应承的本意,实在是因为下面的县吏害怕法律治罪,追捕得太急迫,才导致这样不好的结果。最近盗贼到处兴起,一直没断绝。种暠和应承因为最先揭发大奸臣反而一起受罪,我担心这样会打击州县官员揭发坏人的积极性,以后大家都互相掩饰隐瞒,再也不尽心做事了!”太后看了奏章后,赦免了种暠和应承的罪,只是免去了他们的官职。那条金蛇被送到大司农那里,梁冀向大司农杜乔借来看,杜乔不肯借给他。梁冀的小女儿去世,他让公卿大臣都去参加葬礼,只有杜乔没去,梁冀因此对杜乔怀恨在心。
评论
永嘉元年是东汉王朝权力斗争白热化的一年。幼主冲帝夭折后,外戚梁冀一手操控皇位继承,与士大夫代表李固的冲突全面爆发,而边疆与内地的叛乱虽暂被压制,却难掩王朝根基的崩塌。这一年的历史,如同一场加速上演的悲剧,处处透着权力的狰狞与时代的绝望。
皇位继承:梁冀专权与士大夫的最后抗争
冲帝夭折后,皇位继承之争成为矛盾焦点,彻底暴露了外戚专权的蛮横与士大夫的无力。
李固的“立长”之谏与梁冀的“立幼”之谋
太尉李固明确提出“择长年,高明有德,任亲政事者”,并以“周、霍立文、宣”(周勃、霍光立成年君主稳定局势)对比“邓、阎利幼弱”(邓太后、阎太后立幼主专权),直指问题核心:立长君是为国家安危,立幼主则是外戚谋私。但梁冀为保权势,执意选择八岁的渤海王之子刘缵(质帝),甚至绕开“所征诸王侯到乃发丧”的程序,仓促迎立,尽显“废立由己”的跋扈。李固的理性建议被无视,标志着士大夫在皇权交接中彻底失去话语权。
葬礼之争:制度与私欲的碰撞
李固主张将冲帝葬于顺帝宪陵茔内,依康陵制度从简,理由是“处处寇贼,军兴费广”,反对过度劳民伤财。这一建议被采纳,看似士大夫的局部胜利,实则是梁冀暂不愿在“小事”上与李固纠缠——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巩固权力上,葬礼从简与否,对其核心利益无关痛痒。
权力倾轧:梁冀对李固的诬陷与士大夫的困境
梁冀与李固的矛盾,从“立帝之争”延伸至政治全局,最终演变为对士大夫的残酷打压。
飞章诬奏:罗织罪名的卑劣手段
李固掌权后,奏免顺帝时期“不以次”任命的百余名官员,这些人怨恨之余,迎合梁冀旨意,诬告李固“因公假私”“离间近戚”“无惨怛之心”,甚至扣上“累父毁君”的大罪。诬告内容荒谬至极(如“胡粉饰貌,搔头弄姿”),却精准击中皇权时代的敏感点——“离间近戚”“作威作福”都是帝王最忌讳的罪名。梁冀将诬告书转交太后,虽因太后暂时抵制未得逞,但已为日后诛杀李固埋下伏笔。
士大夫的孤立无援
李固的困境,是东汉士大夫群体的缩影:他们试图以“制度”“道义”约束外戚,却缺乏实际权力支撑。太后虽“多从”李固建议,却受制于兄长梁冀;朝中官员或依附梁冀,或明哲保身,无人敢公开支持李固。这种“孤立”注定了士大夫抗争的悲剧性——他们的理想如同堂吉诃德的长矛,刺向的是权力的铜墙铁壁。
叛乱与平叛:军事胜利难掩治理溃烂
这一年,羌患与内地盗贼暂被平定,但胜利的代价沉重,暴露的问题远多于解决的问题。
羌患的“虚假平定”:西羌叛乱多年,耗费八十余亿钱,却因“诸将多断盗牢禀(克扣军粮),私自润入,以珍宝货赂左右”,导致“士卒不得其死者,白骨相望于野”。最终,左冯翊梁并靠“恩信招诱”,使五万余户羌人归降,陇右暂平。这场“胜利”与军事无关,全靠羌人对朝廷腐败的绝望暂告段落——一旦官吏再施暴政,叛乱必然复起。八十亿军费的消耗,多数流入将领与权贵腰包,国家财政被蛀空,这才是羌患的根源。
滕抚平叛的“昙花一现”:徐、扬盗贼在滕抚等人镇压下暂平:马勉、范容、徐凤、华孟等首领被杀,张婴败走,东南“悉平”。滕抚的军事才能值得肯定,但平叛的基础是“广开赏募”(用钱粮激励),而非制度性解决民生问题。盗贼的根源——官吏贪暴、百姓贫困——并未改变。滕抚被调任左冯翊后,东南很快会再次陷入混乱,这种“兵来将挡”的循环,正是东汉后期治理失效的典型表现。
梁冀的嚣张与士大夫的气节
这一年,梁冀的跋扈与士大夫的气节形成鲜明对比,预示着未来的血腥风暴。
梁冀的“无底线”:永昌太守刘君世铸黄金蛇献梁冀,益州刺史种暠弹劾逮捕,梁冀竟因此怀恨;种暠讨贼失利,梁冀借机陷害,欲置之死地;大司农杜乔拒绝借观金蛇、不赴梁冀小女丧礼,也遭梁冀记恨。这些事件表明,梁冀的权力已凌驾于法律与道德之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哪怕是细微的“不敬”,都会引来报复。
种暠、杜乔的坚守:种暠弹劾献金蛇者,杜乔拒绝迎合梁冀,他们的行为看似“不识时务”,实则是士大夫“守道不阿”的最后坚守。李固为种暠辩护时指出:若因讨贼小过严惩正直官员,会“沮伤州县纠发之意”,导致无人再敢对抗权贵。这一辩护虽暂时救下种暠、杜乔,却加深了梁冀对李固的杀意。
结语:悲剧的加速器
永嘉元年的历史,是东汉灭亡的“加速器”:
权力层面,梁冀通过立幼主、陷忠良,彻底掌控朝政,士大夫的制衡力量被大幅削弱;
财政层面,羌患与平叛消耗巨额财富,多数流入私囊,国家经济濒临崩溃;
民心层面,盗贼四起、羌人反复叛乱,显示百姓对朝廷已失去信任,只是暂时无力反抗;
道德层面,梁冀的嚣张与士大夫的孤立,宣告“儒家伦理”对权贵的约束彻底失效。
这一年,看似有“陇右平”“东南定”的暂时平静,实则是暴风雨前的死寂。梁冀的权力已无人能挡,李固、杜乔等士大夫的坚守不过是殉道前的微光,而八岁的质帝,注定只是梁冀专权路上的又一个傀儡。永嘉元年的结束,不是混乱的终结,而是更黑暗时代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