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人襄楷到皇宫前上书说:“我听说老天爷虽然不说话,但会通过天文现象来传达旨意、施行教化。我暗中观察到太微、天廷五帝星座的位置,金、火这两颗代表惩罚的星星在其中闪耀光芒,按照星象占卜,这对天子来说是凶险的预兆;而且这两颗星同时进入房宿和心宿区域,按照星象的说法,这意味着天子会没有继承人。前年冬天极其寒冷,鸟兽被冻死,鱼鳖也遭了殃,城墙边的竹子和柏树的叶子都有受伤枯萎的。我听老师说:‘柏树受伤、竹子枯萎,不出两年,天子就会有灾祸。’今年从春天到夏天,连续出现霜雹、大雨、雷电,这是有人作威作福、刑罚严苛急切所导致的感应啊。太原太守刘瓆,南阳太守成瑨,一心想要铲除奸邪之人,他们所惩处的,都是符合百姓心意的。然而陛下却听信宦官的诬陷,对他们进行严厉的审查和逮捕。三公上书为刘瓆等人求情,陛下不仅不采纳,反而严厉斥责他们,这样一来,那些忧心国事的大臣,恐怕都要闭嘴不敢说话了。我听说杀害无罪的人、诛杀贤能的人,灾祸会延续到三代。自从陛下即位以来,频繁施行诛杀惩罚,梁氏、寇氏、孙氏、邓氏等家族都被灭族,受牵连的人更是不计其数。李云上书进谏,这是英明的君主不应该忌讳的;杜众甘愿赴死,是希望能让圣明的朝廷有所感悟;但他们不仅没有得到赦免,反而都被杀害,天下人都知道他们的冤屈,自汉朝建立以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拒绝谏言、诛杀贤能,用刑如此严酷的。以前周文王只有一个妻子,却生下十个儿子;如今宫中宫女有数千人,却没听说有多少生育的喜讯,陛下应该修养德行、减轻刑罚,以增加子孙繁衍的福气。据考察,自春秋以来,直到古代的帝王时期,都没有出现过黄河水变清的情况。我认为黄河象征着诸侯的地位。水清澈属阳,水浑浊属阴。黄河本应是浑浊的却反而变清,这意味着阴想变成阳,也就是诸侯想要称帝。京房的《易传》说:‘黄河水变清,天下就会太平。’如今天现怪异天象,地出不祥之物,人间又有瘟疫,这三种情况同时出现,却又有黄河水变清的现象,就如同春秋时期麒麟不应该出现却出现了,孔子把它当作怪异之事记录下来。希望陛下能抽出空闲时间,让我把话说完。”奏章呈上后,皇帝没有理会。
过了十几天,襄楷又上书说:“我听说殷纣王喜好女色,所以妲己出现了;叶公喜欢龙,结果真龙来到了他的庭院。如今黄门、常侍这些受过宫刑的人,陛下对他们的宠爱超过常人,可至今没有皇子诞生的征兆,难道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又听说宫中设立了黄帝、老子以及佛教的祠庙,这些教义崇尚清虚无为,珍爱生命、厌恶杀戮,提倡减少欲望、去除奢侈。可如今陛下欲望不除,杀戮惩罚又超出常理,既违背了这些教义,又怎么能获得福运呢?佛教徒不在同一棵桑树下连续住宿三晚,是不想长久地产生感情,这是多么专注啊;他们如此坚守一心,才能修成正果。而如今陛下身边美女如云,尽享天下的艳丽之色,吃着各种美味佳肴,尝遍天下的滋味,又怎么能做到像黄帝、老子所倡导的那样呢!”奏书上呈后,皇帝立刻召襄楷进宫,让尚书询问他上书的情况。襄楷说:“古代本来没有宦官,汉武帝末年多次到后宫游玩,才开始设置宦官。”尚书秉承皇帝的旨意,上奏说:“襄楷言辞和道理都不正当,违背经典和技艺,假借星宿的说法,编造符合自己心意的内容,欺骗皇上、蒙蔽事实,请让司隶依法惩处襄楷,把他逮捕送到洛阳监狱。”皇帝认为襄楷的话虽然激烈,但说的都是天文星象方面的事,所以没有杀他;不过还是按照司寇的刑罚标准来处置他。从永平年间以来,虽然有臣民学习佛教,但天子并不喜好;到了陛下这里,才开始特别喜好,还经常亲自祈祷祭祀,因此佛教逐渐兴盛,所以襄楷才提到这些。
符节令汝南人蔡衍、议郎刘瑜上表营救成瑨、刘瓆,言辞非常激烈,他们也因此被免官。成瑨、刘瓆最终死在狱中。成瑨、刘瓆向来刚正不阿,精通经学,在当时很有名望,所以天下人都为他们感到惋惜。岑晊、张牧则逃跑后得以幸免。岑晊逃亡的时候,亲友们都争着收留他;只有贾彪关着门不接纳,当时的人都埋怨他。贾彪说:“俗话说‘看准时机行动,不要连累后人。’公孝(岑晊字公孝)为了要挟君主而引发事端,这是他自己招来的灾祸,到了这种时候都不能拿起武器去帮助他,难道还能收留隐藏他吗!”于是大家都佩服他的裁断公正。贾彪曾经担任新息县长官,当地百姓贫困,很多人不愿意养育孩子;贾彪为此制定了严格的规定,不养育孩子和杀人同罪。城南有人抢劫害人,城北有个妇人杀了自己的孩子。贾彪出去调查,下属想带他去城南,贾彪生气地说:“贼寇害人,这是常见的事;但母子相残,这是违背天理人道的!”于是驾车前往城北,查办了那妇人的罪行。城南的盗贼听说后,也绑着自己前来自首。几年间,百姓养育孩子的人数以千计。大家都说:“这是贾父让我们生的孩子。”都给孩子取名为贾。
河内人张成,擅长风角之术,推算占卜后认为会有大赦,就教唆儿子杀人。司隶李膺督促将其逮捕,不久后张成的儿子因为遇到大赦而被释放;李膺更加愤怒,最终还是查办并杀了他。张成向来凭借方术与宦官交往,皇帝也常向他询问占卜之事;宦官就教唆张成的弟子牢修上书,告发“李膺等人豢养太学里的游士,与各郡的学生相互勾结,往来奔走,结成朋党,诽谤朝廷,扰乱风俗。”于是皇帝大为震怒,向各郡国发布命令,逮捕党人,并向天下宣告,让大家一起痛恨这些人。案件经过三公府,太尉陈蕃拒绝受理,说:“如今要查办的人,都是在国内享有声誉、忧心国事、忠诚奉公的大臣,这样的人就算犯了罪,十代都应该赦免,哪有罪名还不明确就逮捕拷打的道理呢!”他不肯签署同意逮捕的文书。皇帝更加生气,于是将李膺等人关进黄门北寺监狱,供词牵连到的人,有太仆颍川人杜密、御史中丞陈翔以及陈寔、范滂等人,一共二百多人。有些人逃跑没被抓到,朝廷就悬赏捉拿,派出的使者到处都是。陈寔说:“我要是不去坐牢,大家就没有依靠了。”于是自己前往监狱请求囚禁。范滂到了监狱,狱吏对他说:“凡是被关押的人,都要祭祀皋陶。”范滂说:“皋陶是古代正直的大臣,如果他知道我范滂无罪,会在天帝面前为我申辩;如果我有罪,祭祀他又有什么用呢!”众人听了这话,也就不再祭祀了。陈蕃又上书极力劝谏,皇帝忌讳他言辞过于急切,就以陈蕃征召的人不合适为借口,罢免了他的官职。
当时因党人案被牵连逮捕的,都是天下有名的贤能之士,度辽将军皇甫规,自认为是西州的豪杰,以自己没被牵连为耻,于是主动上书说:“我之前举荐已故大司农张奂,这算是依附党人。另外,我从前被判处到左校署服劳役时,太学生张凤等人上书为我申诉,这表明我被党人所依附,我也应该受到牵连治罪。”朝廷知道了这件事,却没有追究。杜密向来与李膺的名声和品行相当,当时的人把他们并称为“李、杜”,所以两人同时被关押。杜密曾经担任北海相,在春天巡视的时候,到了高密,看到郑玄担任乡啬夫,知道他是个有特殊才能的人,就征召他到郡里任职,还送他去学习,郑玄最终成为大儒。后来杜密辞官回家,每次拜见郡守、县令,经常会有所建议和托付。同郡的刘胜,也从蜀郡辞官回到家乡,闭门不出,不与外界往来。太守王昱对杜密说:“刘季陵(刘胜字季陵)是个清高的人,公卿们大多举荐他。”杜密知道王昱是在刺激自己,就回答说:“刘胜身为大夫,享受上宾的礼遇,却知道好人不举荐,听到坏事也不说话,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只为自己考虑,像寒蝉一样一声不吭,这是有罪的人。如今对于那些有志气、努力践行道义的贤能之人,我杜密举荐他们;对于那些违背道义、丧失气节的人,我杜密检举他们,让您赏罚得当,美名远扬,这难道不好吗!”王昱听了感到惭愧并信服,对待杜密更加优厚。
九月,任命光禄勋周景为太尉。
司空刘茂被免职。
冬天十二月,任命光禄勋汝南人宣酆为司空。
任命越骑校尉窦武为城门校尉。窦武在任期间,征召了很多有名的士人,自身清正廉洁,嫉恶如仇,不接受送礼贿赂。妻子儿女的衣食仅仅够维持生活而已。得到两宫的赏赐,他都全部散发给太学的学生以及施舍给贫民。因此众人都赞誉他。
匈奴和乌桓听说张奂来了,都相继投降,一共有二十万人;张奂只杀了他们的首领,其余的人都安抚接纳。只有鲜卑逃出塞外。朝廷担心无法制服檀石槐,就派使者拿着印绶去封他为王,想要和他和亲。檀石槐不肯接受,反而更加频繁地侵扰掠夺。他把自己的地盘分为三部:从右北平以东到辽东,连接夫馀、濊貊等二十多个城邑,为东部;从右北平以西,到上谷等十多个城邑,为中部;从上谷以西到敦煌、乌孙等二十多个城邑,为西部。每个部分都设置大人来统领。
评论
这段史料记录了东汉“党锢之祸”爆发的关键节点,字里行间充斥着士大夫的血泪抗争、宦官的嚣张跋扈与皇权的昏聩无能。其中的人物抉择与制度溃败,不仅是汉末乱世的序幕,更藏着穿越千年的历史镜鉴。
襄楷的“狂言”:以“天意”对抗“人意”的绝望呐喊
襄楷两次上书,堪称汉代版“逆耳忠言”的极致。他借“太微星变”“柏伤竹枯”等天文灾异,直指桓帝“杀无罪、诛贤者”“拒谏诛贤”的暴行;以“河清”异象警示“诸侯欲为帝”的危机;甚至敢直言“黄门、常侍是天刑之人”,戳破皇帝“宠信宦官却求子嗣”的荒诞。这种将“天意”与“人事”捆绑的劝谏方式,看似迷信,实则是士大夫在皇权垄断下的无奈策略——当“人间法理”已无法约束帝王,只能抬出“上天示警”作为最后的武器。
尤为尖锐的是他对“黄老浮屠之祠”的批判:皇帝一面推崇“清虚无为、好生恶杀”的教义,一面“淫女艳妇极天下之丽”“杀罚过理”,这种“言行分裂”恰是整个王朝精神崩塌的缩影。襄楷最终“司寇论刑”的结局,证明:当权力已无底线,连“借天说话”的空间都被挤压,剩下的便只有沉默或毁灭。
“党锢之祸”的爆发:从“个案”到“清洗”的权力狂欢
李膺诛杀张成之子,本是司法正义的执行(张成仗着“预知大赦”便纵子杀人),却被宦官集团扭曲为“党人诽讪朝廷”的罪证。这场由“方伎交通宦官”引发的构陷,最终演变为“逮捕党人二百馀人”的大规模政治清洗,暴露了宦官集团的险恶用心:他们要消灭的不仅是李膺等个体,更是整个“太学游士+郡国生徒”的清流网络。
陈蕃“不肯平署”的抗争与最终被“策免”,则标志着士大夫在朝堂的彻底失势。他那句“今所案者皆海内人誉、忧国忠公之臣”的辩护,在“天子震怒”面前苍白无力——当皇帝沦为宦官的傀儡,“忠奸”已不再由是非判断,而由立场决定。这场清洗最可怕的后果,不是贤才入狱,而是“天下以言为讳”的噤声效应:当说真话成为死罪,整个社会便只能在虚伪与恐惧中沉沦。
贾彪的“裁正”与皇甫规的“自污”:乱世中的两种生存智慧
贾彪“闭门不纳”岑晊的举动,看似冷漠,实则是乱世中的清醒。他那句“相时而动,无累后人”道破了残酷现实:当抗争已沦为无谓的牺牲,保全自身以图将来,或许是更负责任的选择。而他任新息长时“严制不养子与杀人同罪”、优先查办“母子相残”案的治理实践,则证明:清流的价值不仅在朝堂抗争,更在地方教化——即便无法改变全局,仍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守护底线。
皇甫规的“自请入党”则展现了另一种勇气。这位平定边疆的名将,主动宣称“臣宜坐之”,并非真认为自己有罪,而是以“自污”的方式声援受迫害的党人,用个人声望对抗政治清洗。这种“耻于不与”的姿态,与那些明哲保身者形成鲜明对比,证明:在黑暗时代,沉默也是一种罪过,而敢于“同流合污”般地站在正义一边,需要更大的担当。
窦武的“清流做派”:外戚与士大夫的短暂同盟
窦武身为外戚,却“多辟名士,清身疾恶,礼赂不通”,甚至将两宫赏赐“散与太学诸生及贫民”,这种“反外戚常态”的做派,成为黑暗中的一抹亮色。他的崛起,本质是士大夫集团与外戚势力的一次临时结盟——在宦官专权的共同威胁下,原本相互猜忌的群体被迫联手。
但这种同盟的脆弱性显而易见:窦武的“众誉归之”,恰恰反衬出士大夫群体的绝望——他们已不得不依赖外戚的力量,而非制度性的正义。后来的历史证明,这种“以权制权”的策略,终究是饮鸩止渴:外戚与宦官的轮流坐庄,不过是权力游戏的不同玩法,从未改变“皇权失控”的本质。
匈奴与鲜卑:边疆危机背后的内政溃烂
张奂能轻易招降二十万匈奴、乌桓,却无法遏制鲜卑的寇掠,看似是军事问题,实则是内政的延伸。当朝廷深陷党争、宦官卖官鬻爵、军费被层层盘剥,边疆将士的斗志早已被内耗消磨。檀石槐“不肯受封、寇抄滋甚”并“三分其地”,不仅是对汉朝国力的蔑视,更是对其政治腐朽的直接回应——一个连内部团结都做不到的王朝,何来威慑边疆的底气?
“遣使封王、欲与和亲”的失败,与内地“党锢之祸”形成残酷呼应:当中央政府失去公信力,无论是对内部贤才的迫害,还是对外部势力的怀柔,都会显得软弱而可笑。
结语:崩溃前的最后挣扎
这段历史最令人窒息的,是所有人都看到了毁灭的预兆,却无力阻止。襄楷的警告、陈蕃的抗争、贾彪的坚守、皇甫规的声援,甚至窦武的结盟,都像是溺水者的挣扎。而桓帝的麻木、宦官的贪婪、党人的悲壮,共同将东汉推向了“大木将颠”的终点。
千百年后回望,这段历史仍在叩问:当权力失去制约,正义沦为口号,个体该如何自处?是如襄楷般以狂言殉道,如李膺般以锋芒碎身,如贾彪般以隐忍图存,还是如皇甫规般以智慧声援?答案或许各异,但底线从未改变:任何时代,都不能让说真话的人被淹没,不能让守正义的人被摧残——这是文明存续的根基,也是历史给我们的永恒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