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义臣瞧见元扶妤右手手指骨节上的淤青,问:“怎么伤了?”
“小事。”说完,她又吩咐锦书,“让人给何义臣收拾一下客居,坊门已经关了,今日何义臣留宿。”
“是。”锦书应声出门。
元扶妤示意何义臣自己取茶,她靠坐在椅背上:“玄鹰卫那边,马少卿有什么消息?”
何义臣还以为今日元扶妤叫他过来,是因为崔家要在东、西两市开店被为难之事。
“马少卿将玄鹰卫分了四路护着人证回京,但因怕被世家知晓人证在哪一路,所以未给京中递路线消息。”何义臣在心中算了算日子,“算日子,若是顺利,最晚到月末马少卿就该回来了,差不多和翟国舅他们是前后脚。”
元扶妤心中盘算着从太原回京都能走的路,手指无意识在座椅扶手上点着:“你多派些人,在马少卿可能走的路上接应。此事……可以稍稍和其他世家透露个信。”
“那些世家可都是一伙的!”何义臣想到曾经那些世家抱团对抗长公主的事,“曾经……”
一听何义臣提曾经二字,元扶妤就知道何义臣要说什么。
她道:“皇权由上压下来,他们自然是会抱团对抗,可这次……王九郎和十一郎的案子动摇王氏声誉,是其他世家与王氏争夺世家之首的机会。况且,马少卿分四路的消息,王家应当也已知道。”
何义臣点了点头,这倒是……
王家是太原的地头蛇,马少卿的动作必然会传到王家耳中。
“其实要同世家透露消息,谢淮州最为合适,谢淮州身边的都是世家之中最为重要的人物。”何义臣望着元扶妤,“要么,我去找谢淮州?”
元扶妤端起茶盏:“事情怎么办,你自己定。”
“听说崔家东、西两市开店的事受阻,需要我帮忙吗?”何义臣问。
虽然元扶妤没说,但何义臣是真想帮忙。
曾经跟随长公主的旧人,现在还在京都为殿下办事的已经不多了。
尤其像崔四娘这种,全心全意为长公主之人更少。
即便是崔四娘家中的事,何义臣能帮,还是想帮一帮。
“这种小事我自己能办。”元扶妤语声平和,“不论是你还是杨戬成,明面上都不要和我这个商户掺和在一起,给人留下话柄。”
崔家要在东西两市开店,行首那里,魏娘子已经与其说好。
该给市暑的孝敬银子也没少,居然还会被卡在市暑审核这里。
既然如此,元扶妤不打算在市暑这里浪费时间,她会直接找太府寺卿办这件事。
她是商户,直接去见三品大员太府寺卿,府门都进不了。
好在元扶妤已从魏娘子这里得到消息,太府寺卿明日在琼玉楼有局。
明日,元扶妤亲自去见太府寺卿苏晋邱。
何义臣点了点头:“明日,我去一趟金吾卫狱,将马少卿即将带人证回京的消息告诉那三位母亲,她们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高兴。”
元扶妤颔首:“不早了,你去歇着吧,明日早些离开崔府,别让旁人瞧见了。”
何义臣走后,锦书收拾东西时,看到掉落在桌案下装着玉饰的檀木匣子。
锦书知道,这里面的东西,是她们家姑娘亲自雕的,原是要送给谢淮州的生辰礼。
她拿着檀木盒子走到元扶妤身侧,见元扶妤懒怠倚着靠背看书,俯身问:“姑娘,这个东西……明日要不要派人给谢大人送过去?”
元扶妤余光睨了眼,理了理自己手中的书,漠然开口:“不必,你拿去玩儿吧。”
锦书一愣。
“可这……是姑娘准备了好久的东西。”
锦书还从未见过她们家姑娘如此用心做一件事呢。
元扶妤端起茶盏轻笑:“小玩意儿而已。”
锦书打开檀木匣子,看着里面精致漂亮的玉饰,简直爱不释手。
想到谢淮州居然骗了她们姑娘,昨夜没有去见他们姑娘不说,还差点让她们姑娘遇险,锦书觉得谢淮州配不上她们家姑娘的用心。
锦书将匣子合上,心安理得收了玉饰,笑着行礼道谢:“多谢姑娘。”
·
第二日,元扶妤收拾妥当上了牛车,前往平康坊。
刚出了亲仁坊没多久,牛车便停了下来。
元扶妤已轻车熟路,知道这是要避让权贵,便俯身从马车内出来,扶着锦书的手下了牛车。
她抬头往远处瞧了眼,看到骑马护在马车马车旁的裴渡。
不用说……马车内是谢淮州。
这个时辰谢淮州出城,应当是去长公主陵寝。
远处裴渡也看到了元扶妤,他抿住唇,犹豫一瞬,最终还是提缰上前,同马车内的谢淮州道:“大人,崔姑娘避让在路旁。”
马车内,谢淮州满身的疲惫,正掐着自己的眉心。
闻言,他推开窗牖。
马车从元扶妤面前而过。
四目相对,谢淮州望向元扶妤漠然平静的眼。
她不闪不避,微微抬着下颌,身上那股子高傲无畏一如既往,望着他的眼神却不似平日里那般直白,毫不掩藏心思。
他眉头一紧,不知为何心口闷的发紧。
谢淮州问裴渡:“前日我让你去崔府告知崔姑娘,我无法前往玉琼楼,崔姑娘可曾说了什么?”
裴渡攥着缰绳的手收紧,道:“崔姑娘未曾说什么。”
谢淮州将窗牖放了下来,闭目。
前日谢淮州犹豫再三,决定去琼玉楼赴约。
可谢淮州还未来得及换衣裳,谢府的人便来报说谢老太太突然晕厥。
谢淮州在赶往谢府前,命裴渡去亲仁坊崔府给崔四娘报个信。
谢淮州人在谢府守了一夜,第二日谢老太太转醒,他在榻旁侍奉汤药,直到今早见谢老太太情况已经好转,这才回府小憩片刻,让人备车前往元扶妤陵寝。
马车抵达长公主陵寝时天已经黑透,谢淮州由裴渡一人陪着来到地宫入口。
他将食盒中元扶妤生前喜欢的精致点心和美酒取出,亲自摆放,不假他人之手。
“你去吧,我和殿下待一会儿。”谢淮州说。
裴渡应声,拎着两个大食盒从地宫入口的台阶下来。
守卫如往年那般,远离地宫入口一段距离,低声讨论着驸马爷的深情。
裴渡负手立在地宫入口台阶之下,想起崔四娘今日看着谢淮州的目光,心中隐隐不安。
他迟疑着要不要将那日未曾去崔府之事与谢淮州坦白。
谢淮州坐在地宫入口,同元扶妤说了今岁他都推进了哪些事。
最值得高兴的便是郑江清已经出征,他相信等突厥一灭,很快就能看到元扶妤想要的那个大昭。
到时候,他便能日日在此处陪着元扶妤。
他和元扶妤说起去岁末入京的长公主心腹崔四娘时,话格外少。
只说他觉得崔四娘与元扶妤很像,便没有了下文。
谢淮州仰头将那一坛酒喝了一半,险些被呛着。
有些话,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同元扶妤启齿。
比如,元扶妤提前安排的这个所谓心腹,竟然敢冒充元扶妤。
且她与元扶妤太像……像到他时时恍惚,灯影之下甚至会将崔四娘看成是他的殿下。
他得承认,崔四娘的出现缓解了他对殿下近乎绝望的思念。
那日元扶妤约他去琼玉楼时,他本应毫不犹豫拒绝。
可话到嘴边,他却说不出口。
他太贪恋崔四娘身上长公主的影子。
谢淮州不知,这算不算是对殿下的背叛。
这是自元扶妤离世以来,谢淮州来到元扶妤墓前唯一一次如此沉默。
·
琼玉楼。
太府寺卿苏晋邱一下马车,酒保立刻上前相迎,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引着苏晋邱往雅室走。
一跨进金璧辉煌的琼玉楼,魏娘子便笑着上前同苏晋邱行礼。
她摆手示意酒保去忙,亲自带着苏晋邱往雅室走。
“苏大人……”魏娘子与苏晋邱并排而行,用团扇挡着脸,压低了声音,“今日有人让我同您传话,说关于苏家老夫人寿宴收到的那尊翡翠佛像,为何会在前任刑部尚书家老夫人手中,她有话同您说,您看……要抽半柱香的时间见一见吗?”
苏晋邱听到前任刑部尚书几字,心头便咯噔一声,停下脚步,望向魏娘子。
魏娘子那双含情眼正温和望着他,似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代人传话的模样,苏晋邱拎着衣摆的手收紧。
雅室门打开。
坐在矮桌后喝茶的元扶妤抬眼。
见身材高胖,广面阔耳的苏晋邱出现在门口。
元扶妤不急不慢开口:“苏大人。”
苏晋邱绷着脸进门,将雅室门关上,转身上下打量元扶妤。
看元扶妤的穿着打扮,得知元扶妤并非勋贵,动了杀心,姿态轻慢,他负手而立,一副不屑与眼前人为伍的姿态:“你是什么人?”
“大人不认识,但可能听说过我。”元扶妤慢条斯理放下茶盏,“长公主心腹崔四娘。”
苏晋邱眼神中的轻慢收起。
这个崔姓长公主心腹,苏晋邱虽然不识,却听过这个名头。
自从去岁末入京便是轰轰烈烈,后来在京中更是闹出过不少事端。
元扶妤稳坐桌案后,并未起身。
“今日斗胆请见苏大人,是因我崔家要在东、西两市开铺子,该给市暑的孝敬分文不少,却被市暑为难。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来找苏大人行个方便。”
元扶妤未提苏晋邱将那尊翡翠玉佛送到前任刑部尚书那里,要刑部给他行了什么方便。
只说自己要请苏晋邱帮忙做的事,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光是长公主心腹的名头,便已经足够请苏晋邱帮她办事。
更别说,元扶妤似乎还掌握着他的隐秘。
苏晋邱瞧着眼前这个懒怠仰靠在矮椅上的商户女,试探开口:“崔姑娘似乎知道的不少。”
“那是自然,若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又怎么敢一入京就闹出那么大的阵仗。”元扶妤手指摩挲着座椅靠背,不愿和苏晋邱多说,“我请苏大人帮忙的事,并不违背我朝律法,还请苏大人通融。”
“听说谢尚书、翟国舅还有闲王殿下都与崔姑娘有交情,就连大理寺杨少卿和玄鹰卫如今的副掌司何义臣,也都与崔姑娘关系匪浅。”苏晋邱自持身份不愿与元扶妤同坐,居高临下望着元扶妤,“崔姑娘请他们打个招呼就是了,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开几家店铺的事,若是都要劳动他们,那我和废物有什么区别,长公主找谁做心腹不好,偏找我一个商户女?”元扶妤似笑非看着苏晋邱,“苏大人,我的本意不是找麻烦,而是解决事情。若我找到他们,就不是求苏大人办事的事了。”
苏晋邱听出元扶妤话中的威胁,心重重跳了一拍。
“苏大人……”元扶妤端起茶盏,漠然的目光始终望着苏晋邱,唇角笑意凉薄,“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明明一个商户女,却是傲然睥睨的姿态。
眼神里冷寂的狠劲儿,让苏晋邱感到了脊背发紧的压迫之感。
苏晋邱看着元扶妤喝茶,喉咙发干,半晌闷闷应了一声:“崔姑娘最好说到做到,只求解决事情,而不是找麻烦。”
“自然。”元扶妤坦然应声。
苏晋邱深深看了眼含笑喝茶的元扶妤,转身离开了这间雅室。
看着雅室的门关上,元扶妤随手将茶杯搁在桌案上,转头朝敞开的窗外瞧去。
不多时,魏娘子端着美酒从雅室外进来。
元扶妤回头,见魏娘子命人将琼玉楼最为出名的几道菜摆在桌案上,拉过一个坐垫,揽袖在她对面坐下,为她斟酒。
“酒就算了,我喝多了容易灌旁人酒。”元扶妤说。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魏娘子将元扶妤面前的酒盏斟满,又为自己斟满酒,“我也是你这个年纪过来的,如玉公子淑女好逑,奈何神女有情,郎君无意。”
魏娘子指的是那日元扶妤在琼玉楼雅室等了谢淮州一晚,谢淮州却一直未出现之事。
“但这并非什么大事,先饮一盏……”魏娘子端起酒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