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太阳落山前弄清楚,让我瞧瞧以你的能耐,能不能保住你肩膀上的脑袋。”
元扶妤说完,摆了摆手指示意男子退下。
男子连忙叩首,连衣服都未整理,便起身往外退。
立在门外的裴渡,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男子从屋内出来与他擦肩而过,一边小跑一边整理衣裳。
裴渡眉心一紧,视线追随那英俊男子而去,脑中刚萌生出崔四娘荒唐的念头,便想到谢淮州那句……
【还是你认为,被殿下看重托付后事的心腹,心思竟只会用在男女之事上?】
裴渡稳了稳心神,殿下看重的人自然不会如此荒唐。
听到屋内传来箭矢爽利入铜壶的声响,锦书才从屋内出来,请裴渡入内。
一进门,裴渡便瞧见元扶妤大马金刀坐在矮桌上,手中攥着把矢箭,漫不经心扫了眼他,随手将手中的矢箭掷出。
见矢箭稳准入壶,裴渡心跳略重两声。
“裴大人漏夜前来,探我崔府,最好是有什么要事。”元扶妤指尖转动矢箭,随手掷出,正入窄细的壶口,撞的铜壶发出叮当声,壶身摇晃不稳,“不然,裴大人就得去和金吾卫解释一二了。”
裴渡目光从铜壶上收回,抬脚朝元扶妤的方向走:“我来是……”
裴渡刚说了三个字,语声便顿住。
一支羽箭,直直钉在裴渡脚前,翎羽震颤,阻了他前进的脚步。
裴渡抬眼看向懒怠坐在桌案上的元扶妤,他没想到看着毫无身手的崔四娘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道。
这种极具冲击力的惊愕之感,就如裴渡上次长街之上见崔四娘制服疯马时一般。
“裴大人怎么不说了?”
元扶妤随手将未投完的箭放在身侧桌案上,慢吞吞绕至矮桌之后,端起茶盏,在矮椅上坐下,懒散后倾仰靠在扶手上,闲适喝茶。
裴渡知道脚下那根羽箭的意思是警告,是让他站在这个位置回话。
“崔姑娘,二月二十六那日,谢家老太太突发急症,谢大人命我亲自前来崔府与崔姑娘解释不能赴约之事,但我擅自做主,并未前来通知崔姑娘,今日特来致歉。”
裴渡说着,长揖行礼:“还请崔姑娘原谅一二。”
元扶妤直勾勾望着裴渡,慢悠悠转动手中茶盏。
半晌,裴渡等不到元扶妤的声音传来,他保持着作揖的姿势抬头,对上元扶妤灯火暗影之下审视他的目光,莫名让裴渡觉得心慌。
安静昏暗的屋内,元扶妤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声:“裴大人上下嘴皮子一碰,轻飘飘一句致歉,就等着我说无碍?”
裴渡唇瓣紧抿:“同崔姑娘致歉后,我自会回去领罚。”
意思就是没打算听她说“无碍”二字。
“哦?”元扶妤将茶盏递给锦书,“裴大人这意思,是奉命前来,并非是真心请罪。既然如此……话已经带到,裴大人可以走了。”
裴渡没忘谢淮州让他今日前来是做什么的,他放下姿态,从袖中拿出玄鹰卫的密报,双手奉上:“这是玄鹰卫关于太原和蜀地,还有郑将军将军军中密报。”
元扶妤示意锦书去拿。
锦书将裴渡奉上的密报取了过来,放在元扶妤抬起的手心中,拿过高处的琉璃灯盏,弓腰凑近元扶妤,方便元扶妤看密报。
裴渡沉默在一旁候着,直到元扶妤看过所有密报之后,看向他。
“裴大人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元扶妤将手中密报叠起,“难不成,这密报玄鹰卫中没有备份,这份还要带回去?”
“崔姑娘,金旗十八卫送回来的密报,您还未曾给我。”裴渡说。
元扶妤手指摩挲着密报叠痕,戏谑道:“金旗十八卫的密报,为什么要给你?”
裴渡面色一变:“崔姑娘,如今您和谢大人是合作关系,既然玄鹰卫的密报给崔姑娘看了,崔姑娘自是应当将金旗十八卫的密报交出来。”
元扶妤轻笑一声,将玄鹰卫密报丢在桌案上。
“我是与谢淮州合作,你算什么东西?”元扶妤敛了眼底笑意,“想要金旗十八卫的密报,让谢淮州亲自来。”
裴渡身侧拳头收紧。
锦书已经放下手中灯盏,做出防御姿态,死死盯着裴渡。
摇曳灯影之下,一主一仆,一站一立。
坐着的元扶妤漠然望着他。
“崔姑娘,我是奉谢大人前来交换情报的,您如此为难,我无法同谢大人交差。”裴渡终是再次弯下自己挺直的脊梁,“还请崔姑娘通融。”
“没眼力劲儿的东西,无法交差你就去死啊,关我家主子什么事。”锦书睁着一双明亮的眼,回的理所当然,“你家主子交给你的事,你办不好,就是你无能,无能的下属……养着有什么用?”
锦书瞧了元扶妤一眼,见元扶妤并没有阻止她的意思,又补充了一句:“你们家主子也无能,连自己的下属都管束不好,竟会出现下属阳奉阴违这种事。”
元扶妤知道锦书是卯足了劲儿的想和裴渡过招,一心想击败裴渡,嘴巴上便不饶人。
她并不打算阻止。
“谢大人并非我的主子!”裴渡恼火,“我的主子,只有长公主一人。”
“是吗?”元扶妤眉头微抬,抚袖斜倚座椅扶手,单手撑着下颌,饶有兴味看着裴渡,“裴大人话说的再漂亮,我也还是那句话,想要金旗十八卫送回来的密信,让谢淮州……亲自来。”
见元扶妤态度坚决,裴渡知道今日他是带不走金旗十八卫的密报,只能回去领罚。
他再次朝元扶妤行礼:“未曾提前告知崔姑娘,谢大人有事绊住无法去琼玉楼之事,是我的错!不论崔姑娘谅解与否,错了就是错了,在此……裴某人给崔姑娘赔不是了。”
“那就去替我办一件事吧。”元扶妤毫不客气开口,“事情办好,琼玉楼之事一笔勾销。”
裴渡错愕,没明白崔四娘怎么就突然松了口。
“瞧见刚才出去的美男了吗?魏娘子瞧出我贪美,明目张胆安插在我这里,不止一个。我不喜欢有人手伸的这么长,就有劳裴大人走一趟,让魏娘子长长教训,知道胡乱伸手,手是会痛的……”
元扶妤用人是允许其人有小心思的,但决不允许把小心思用到自己身上。
裴渡想到那个衣衫不整的男子,又望着元扶妤:“魏娘子算起来应当是闲王的人,明面上……我是谢大人的人,我去?”
在裴渡看来,何义臣去比他更合适。
“不然呢?”元扶妤慢条斯理开口,“毕竟……我还指望魏娘子为我经营琼玉楼,不好亲自出手。”
并非是元扶妤真的不好出手,而是可以借谢淮州的势,她为何不借?
比起她这个商户女,自然是谢淮州更让魏娘子惧怕。
否则,魏娘子怎么就敢蹬鼻子上脸,说什么年长她几岁,便往她跟前塞人。
况且,同为杂籍,她若是警告魏娘子,那是与魏娘子斗。
而裴渡不同,他曾经是长公主心腹,如今依旧是手握大权之人的心腹。
官大一级压死人。
对魏娘子这个杂籍来说,裴渡是一座她拼尽全力都无法撼动分毫的山。
裴渡垂眸思索片刻,崔四娘如今所做,皆是为了推行长公主当初定下的国策。
琼玉楼是崔家的产业,也是崔四娘用来搜集消息和散播消息的地方。
若是这魏娘子如此不老实,是该警告一番。
他明白崔四娘请他去办这件事,是为了借谢大人的势。
既然现在崔四娘和他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这个忙他自然会帮。
“好。”裴渡应下。
裴渡是个聪明人,多余的话不用他知道这事该怎么办。
“那……金旗十八卫的密报,崔姑娘可否交给我?”裴渡问。
“明日,何义臣自会送去长公主府。”元扶妤回道。
裴渡颔首,抱拳告辞后离开。
裴渡一走,元扶妤便仰头看向锦书,眼底是纵容的笑意:“怎么,今日又没打过裴渡?”
锦书替元扶妤添茶,有些不甘心:“没过几招,定不了输赢。”
元扶妤端起茶杯:“所以才用言语刺他?”
“也瞧不惯他来道歉,却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锦书说。
琼玉楼。
魏娘子刚应付完雅室的客人,身上被贵人无意撞撒了些酒,正要回自己寝屋去换一身。
谁知,刚推开隔扇,就看到一身黑衣,四平八稳坐在她寝屋内临窗矮榻上喝茶的裴渡。
魏娘子面色一变,攥着隔扇的手不自觉收紧。
她拿出自己常年对待贵客的假笑,笑着跨入屋内:“裴大人大驾光临,我竟不知……”
裴渡将茶盏放回手边桌几上,阴沉沉的眸子朝魏娘子瞧去,就像瞧着一个死人。
魏娘子走向裴渡的步子慢了下来,面上的假笑几乎绷不住。
第二日一早,元扶妤还未起身,魏娘子便已登门,跪在雨中请罪。
元扶妤不紧不慢洗漱后,才从让锦书去请魏娘子入内院。
元扶妤坐在敞开的窗牖前,琢磨着眼前棋盘。
随锦书一同从游廊过来的魏娘子,冷得浑身直打颤。
她看到坐在窗牖内的元扶妤,恐惧在心头隐隐盘踞。
昨日玄鹰卫掌司裴渡走后,魏娘子反复回忆当时她非要崔四娘将那些美男带回崔府时,崔四娘望向她的目光。
她当时并非没有察觉异常。
崔四娘看向她时戏谑的眼神,就像她自认为高明的手段,在崔四娘的眼中一清二楚,是不入流的小儿科。
可,魏娘子总觉得崔四娘年纪小,女子情窦初开,又对谢淮州如此上心。
她以为,即便是崔四娘看透了她的手段,但只要她送到崔四娘这里的人,能帮崔四娘在谢淮州那里讨回一些颜面。
崔四娘顶多也就是把人安排在外院。
魏娘子只是想小小窥探,崔四娘到底都和哪些人来往,好做到心中有数,并没有害崔四娘的意思。
之前虔诚就同魏娘子说过,这崔四娘绝不简单。
可这段日子魏娘子与崔四娘相处下来,或许是崔四娘与她一般都是杂籍,又待她和颜悦色的缘故,让她生了崔四娘也并非那般高高在上的错觉。
她不该因崔四娘年纪小,便以为无伤大雅的小手段,崔四娘即便识破也不会太与她撕破脸。
更不该生出她与崔四娘都是杂籍,也算是同一类人的心心相惜之感。
这样的惺惺相惜之情,会让她逐渐淡忘自知之明,以为自己可以同崔四娘平起平坐。
昨日裴渡有一句话说的很清楚,虽然崔四娘是商户,可崔四娘是长公主生前选中的人,是长公主的心腹,与他裴渡都是平起平坐的。
就凭这一点,哪怕崔四娘是商户杂籍,也不是魏娘子能够忤逆,能把手伸到她跟前的。
元扶妤抬眼,看向魏娘子。
魏娘子连屋门都不敢入,捧着手中的匣子,疾步沿廊庑走到元扶妤所在窗前,跪下。
她被包扎妥帖的双手捧起匣子,举过头顶:“昨日将人送到崔姑娘这里,却忘了将那几个人的身契送过来,还有那几人的家眷,我今日也一并带来,指望着崔姑娘能让府上管事给安排个活计,给口饭吃。”
“我喜欢聪明人,可聪明人又往往都喜欢自作聪明。”元扶妤在棋秤上落下一子,“你和虔诚都是聪明人,自作聪明一次我能纵容,但不要有第二次,否则是会连累彼此的。”
魏娘子脊背冷汗涔涔。
这样的话从崔四娘这个年纪小她几岁的姑娘口中说出,魏娘子再也不敢生出玩笑之心。
元扶妤把玩着棋子,语声玩味:“说说吧,把人送到我跟前,不会真的想对我使美男计吧?”
魏娘子抬头,瞧见元扶妤那双黑深疏冷的眸子,正居高临下睨着她,又惶惶低下头去。
她不敢欺瞒,如实道:“不敢欺瞒崔姑娘,我只是希望伺候崔姑娘之人,能偶尔告知崔姑娘与什么人往来。”
“手伸的很长啊。”元扶妤视线落在魏娘子撑在廊庑地板的手上,“裴渡瞧着是年纪大,心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