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冥冥中有预感,这个月会涨工资,甚至被求着留下来转正也说不准。
到时候被强硬的威胁、不准走,该如何是好呀!
撑伞,下车。
雨点轻轻抹在彩色碎花伞上,她捧着康乃馨慢慢悠悠晃到住院部。
住院部的建筑总显得比周围沉一些,浅灰色的墙皮被雨水浸得发暗,窗户紧闭,像把人关在了里面。
随着消毒水气味和频繁的白色元素,‘看望病人’的感觉切身降临。
苏棠的心情开始不那么轻快,甚至考虑着,要不顺势酝酿一下、进门就掉小珍珠。
算了算了。
如此做法,可不就像那些女明星一样,哭一场身价翻好几倍吗......
对照张师傅发的房号,她在602门前敲了敲——据说,伤势轻的楼层高。
“进。”
是陆师傅的声音。
“呜呜陆师......”
此时五点四十,按照惯例即将到达饭点,所以她来了。
只是独独没料到,张师傅来得比她迟,而且杨老师还不在。
这叫她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
“顾律师,你没化妆把人家吓到了。”
陆砚本来听到戏精小姑娘的声音就心情不错,如今看到一副被打断施法、支支吾吾的样子,就更加乐不可支。
“那我出去一下?”
隔壁床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扫过来,苏棠下意识就不敢麻烦:
“不用的,不——”
“其实我也觉得没必要,真回避了,灵灵回来准得不高兴。”
她连耳侧的头发都那样端庄、严肃,说话口吻始终不痛不痒,仿佛将自己的心剖开翻看过一遍,才专门出现。
在门口,苏棠紧张得脚趾都缩住了。
一秒钟如此短暂,轮到她说话的时候,完全来不及构思。
一秒钟如此漫长,陆师傅唇齿欲启,即将解救架在火上烤的自己,可时间仿佛暂停了去,尴尬之神支配着身体。
“去去去,人生难得收一次花,别给我搅和了。”
思绪被轻松的语言唤醒,僵硬的身体变得重新柔软。
身为病人的他,看起来丝毫没有受到旁边女人的影响,显得如此勇敢。
“陆师傅,祝你早日康复......”
苏棠贴着墙,挪过来。
她念的是康乃馨的花语,下午亲手包起来的。
路上想了好些个话题,仅仅关于鲜花,就可以聊好久不间断的那种。
可终究还是百密一疏......
陆砚呵呵笑着,接过花束。
它散发着淡淡的甜,里头又能品出微涩的草木气,是一种温柔而克制的香气。
“有心了。你和小军两个越来越优秀,就是让我最欣慰的事。”
“也不用为了避嫌,特地装出一副沧桑感吧?不正面表扬,到时候人家小朋友生气了你又怪我。”
“这属于倒打一耙了昂,只要你不去法院起诉,我就心存感激了好吧?”
“倒也不必闹到那个地步,赢你既不能为我的履历添光增彩,还要被灵灵埋怨,得不偿失。”
“顾乔乔!你等着,等我伤好——”
“陆师傅......”
两人寻声而望。
苏棠说:
“我先走了......我妈喊我回家吃饭。”
在全面崩线的战争中,离开,是最后的底牌。
至少当它打出后,人们的注意和话题的重点,会短暂回归一瞬。
可此刻她并不喜欢这个瞬间。
不是像孩子一样渴望争抢喜欢的玩具,也不是抢不过玩具赌气式的出走。
她......她表达不出来,唯一感受就是,想离开。
离开这里,然后带着吉他去歌唱......
想自由的灵魂并非三言两语拦得住,房门慢慢合上,房间内陆砚和顾南乔大眼瞪小眼。
“陆砚,不留一下?”
“......我就晓得你要阴阳怪气!”
“霍!”
她直着腰,坐起来,分不清玩笑成分有多少:
“什么叫阴阳怪气?有话不直说,但是心存念想忍不住表达,就是阴阳怪气。你敢说刚才没有起心动念让我出去?但您老人家撑得住气,憋着不说还恶人先告状......所以现在阴阳怪气的人是谁呢?恩?”
生活中,人们很少说长句子。
因为说教意味实在重,会消解对话的平等地位,从而让另一方不舒服。
......也正是因为说得少,偶尔也可以接受长句子的洗礼。
陆砚从枪林弹雨中走出,平和回道:
“你今天不化妆,是不是故意用惨白的气色,封我的嘴?”
“请注意,无可辩驳和故意谦让是两码事,晓得伐?”
如果故事需要承上启下,那么此刻就是‘破折号’所在之处。
上一刻慷慨激昂,下一秒握手言谈,说得就是顾南乔。
她又躺下去,懒洋洋瞪过来。
威力不足的一眼,似乎还参杂着满意。
如今这位的气性也是摸清楚了,只要不着急释放攻击,两人绝对能相安无事和平很久。
“咔哒!”
杨灵提了七八个餐盒回来,好在一楼就有食堂,不然陆砚可得心疼坏了:
“灵灵,辛苦了,鲜花送给你。”
“......是苏棠带来的吧。”
“不重要。”
床上小桌板约莫比一台笔记本电脑大不了多少,狭仄的空间压根不够放。
好在这是中午需要思考的问题。
他们把房间三张床的桌板拼在一张床上,彼此相连,顿时‘气派’不少。
对于习惯良好的杨灵来说,在床上吃东西还是颇有新鲜感的。
但......此刻新鲜感好像过了。
她沉默地将一个个盒子打开,小心着餐盒上的水,让其不要滴到桌面。
几双手帮忙摆盘,很快,三人坐到床上准备吃饭。
陆砚感受到了杨灵的心不在焉。
不过也正常,医院环境还是比不得家里。
“灵灵,晚上我们办理出院吧。”
“......不行。还是多住几天比较好。”
还想说什么时,她把手机递过来。
“刚刚张师傅送过来的。”
陆砚一愣,
“他人呢?怎么没上来?”
杨灵没有回答,只是说
“......晚上我要出去一趟,工作上的事。乔乔你在这陪他吧。”
......
“医院住着不舒服,要不你回去?”
说到这里陆砚自己愣住了,因为他所指的‘回去’是杨灵家,仿佛默认了他们仨住一起的现况。
这正常吗?简直匪夷所思。
但又觉得没到‘骇人听闻’的地步——像合租室友,清清白白住一起,也说得过去。
“懒得动,有空调能接受。”
“顾......南乔,我还以为你会很娇气。”
“都什么时候了”她啧了声,“家道中落了好不啦?”
原来家道中落了呀......好小众的词。
陆砚压根没有具体的概念,只能凭借电视剧的演绎脑补画面。
比如说,落魄千金跑到别人家当女仆。
或者,平平无奇在便利店打工,然后突然觉醒系统、被大佬看中。
当然了,他是绝对不会没眼力见说出来的。开玩笑也要有分寸,毕竟人家手里捏着水果刀削苹果呢。
“......前段时间我们住一块,也没听你说什么......我都差点以为事情过去了。”
“你和灵灵一个德行,色字当头,懒得讨论。”
苹果削了一半,狗啃了的造型初步可见。
陆砚边嫌弃边慰藉——她大大咧咧的,但是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嘛。
会关心人就不算花瓶,以后咱顾姐照样可以风生水起!
“好骂,爱听,多骂几句。”
轻松应付着,他开始畅想未来。
大概是一个鲜花盛开的日子,会领着杨灵和他们的小朋友去公园春游。
画面简单,却有无数细节可以填充。
而且不管怎么描绘,画面都卟啉卟啉闪着光,亮眼极了。
回过神,那个丑丑的苹果立在柜子上,她玩起了手机。
“喂,快骂呀,哑火了?”
“等下,我先把110输好再骂。”
“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就报警?不是大胆猜测小心求证吗?”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顾南乔把手机往枕头底下塞,声音陡然沉了沉:
“像个傻子似的任你调戏,然后女朋友回来又一脚把我踢开?”
陆砚张了张嘴,房间针落可闻。
主要是她的眼睛太认真,一下难以玩笑回应。
窗外的救护车鸣笛由远及近,他声音跟着扬了扬:
“喂——,都哥们,调戏啥呀。上次不是跟你认错了吗,咱搞一次性的,不带翻旧账啊。”
“什么一次性不一次性的,谁愿意搭理你似的......”
说着,放下手机,接着削苹果。
见状陆砚赶紧劝导:
“聊天嘛,解压,晓得吧?万一以后我出书呢?就当帮我攒素材,讲讲你这段时间呗~”
“你真的很烦好伐,那是隐私诶,隐私!”
讲的就是隐私!
“顾姐,请开麦。求求了,真想听!”
她咬着下唇,把削好的苹果递过来:
“......不准跟灵灵讲喔!”
窗帘被风掀起一角,光斑扫过她泛红的耳尖。
......
冯小军拿着面包,裤腿湿了大片,静静坐在台阶前,满目绝望。
他等了很久,从凌晨到晚上。
十二个小时里,雨在下,屋在漏,一楼地板全部湿透了。
被浸泡的木地板起了拱,像病人身上长的脓。
张师傅中午赶来,说这事他也有责任,然后就去了医院。
如今两人一块在大门口等......
起先风吹过来,身体微微发颤,还会想,雨真冷啊。
如今,身上只剩麻木。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人们常说触底反弹,为什么他的人生,跌得这么深?
张野蹲在旁边抽烟,期间又去买了包新的。
作为冯小军的师傅,竟是没有半点勇气再说一句安慰的话、再给一个承诺出去。
透过烟嘴过滤,缓缓吸了一口‘干净’的空气。
每一滴雨落在台阶上的声音,都像在数着老洋房剩下的、没被拆穿的最后几秒。
烟蒂一点红光,燃到尽头。
随后掉落阶下,‘呲’的就熄灭。
他很清楚,这个项目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