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拉玛万里晴空,三色海洋环绕。
晨光洒向大地,透过钟楼高窗斜斜插入。
光线中浮动着无数微尘,无声舞蹈。
来到这个岛的第三个月,许鸮崽每天从坚硬的石榻上醒来,脊椎和关节发出细微的抗议声。他做的第一件事,永远是扑向那扇面向大海和银冠茶树林的拱形长窗。
手指用力抠住冰凉的石质窗沿,他贪婪地向外望去,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在确认自己还活着。
窗外,连绵起伏的银冠茶树,在初升朝阳照射下,叶片边缘闪烁着金属光泽,一直蔓延到视野的尽头,和宝蓝色的海平面相接。
采茶人,男男女女,都戴着毫无表情的、光洁的银色面具。他们穿着统一的灰色粗布衣服,如同被无形丝线操纵的提线木偶,在齐腰高的茶树间缓慢而机械地移动、弯腰、采摘。
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缺乏生气。
面具在特定角度下,会反射出刺目的光点,宛如在寂静白昼里诡异闪烁的、毫无温度的萤火虫,沉默地完成着剧毒的收获。
风掠过茶园,带来茶叶摩擦的沙沙声,像是无数细小的蛇在爬行。
许鸮崽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这片令人眩晕的银色人海。
忽然,他视线猛地定格在远处,一株明显高出周围茶树一截的老树树冠上。
那里,一个银色面具,并非朝向脚下的茶树,而是定定地、明确无误地,朝向他的窗口。
这不是第一次了。
近半个月来,他隐约感觉到,似乎总有一道固定的视线,在采茶的间隙,穿透遥远的距离,无声地落在他身上。
不是曼德拉那种穿透性的审视,也不是守卫们冰冷的监视,而是一种……更隐秘、更持久的观察。
他心脏的跳动漏了一拍。
犹豫了一下,像是害怕打破某种脆弱的平衡,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右手,对着那个遥远而模糊的银色反光点,幅度很小地挥了挥。
没有预兆地,那个银色面具瞬间缩回了茂密的、银绿色的树冠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那簇微微晃动的枝叶,证明刚才并非幻觉。
许鸮崽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这感觉,就像在玩一场跨越遥远空间、沉默而悲伤的“打地鼠”游戏。他是被困在钟楼里的囚徒,而他们,是游荡在银色茶园里的幽灵。
就在这时,一个轻巧的身影,打破了窗台边缘凝固的线条。
一只三花猫,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里。
它毛色混杂,歪着脑袋,一双澄澈的琥珀色眼睛,带着野生动物特有的警惕和纯粹的好奇,打量着这个被困在石塔里、面容苍白的人类。
它轻轻地、试探性地“喵”了一声。
“喵喵喵!”许鸮崽立刻扑到窗边,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他强行压下内心的雀跃,生怕任何过大的动静会吓跑这数月来,唯一主动靠近他、且不带任何威胁意味的生灵。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友好而平静,尽管声带因为久未如此使用而显得有些紧绷。
三花猫像是听懂了他的呼唤,又或者仅仅是判断出他没有危险。
它轻盈地一跃,四爪稳稳落在室内布满灰尘的石地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它先是谨慎地环顾了一下这个空旷而简陋的房间,然后才迈着优雅的步子走上前,用脑袋和身体侧面,亲昵地、一下一下地蹭着许鸮崽沾满尘土的裤脚,喉咙里发出满足的、细微的呼噜声。
许鸮崽蹲下身,伸出手指,想要触摸它,却在即将触碰到那柔软毛发时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虚悬在空中。他注意到,猫背上用柔韧的细藤条固定着一个用棕榈叶纤维编织的、做工精巧的微型背篓。
小猫似乎完成了某种任务,它甩动身体,熟练地将小背篓甩在地上,然后不等许鸮崽有更多反应,便转身,再次轻盈地跃上窗台,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像出现时一样神秘地消失在窗外的视野里。
许鸮崽怔了一下,立刻捡起那个小小的背篓。入手很轻。他解开系扣,里面静静地躺着一颗西红柿。
果实饱满圆润,红得剔透,表皮光滑,在从窗口射入的晨光下,仿佛一颗跳动的心脏,一个来自遥远正常世界的、无声却有力的问候。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窗外,急切地搜寻着茶园边缘。
找到了!
就在那片银色与远处深绿色原生林交界的地方,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瘦削身影,正静静地立在那里,面朝着钟楼的方向。
看到许鸮崽抬头望来,那个身影,朝他郑重地、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随即,不等许鸮崽做出任何回应,身影便迅速转身,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般,隐没于无尽的银绿交织的茶树丛中,再也找不到踪迹。
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汹涌地冲垮了许鸮崽连日来筑起的心防,直冲上他的眼眶和鼻尖,带来一阵酸涩的悸动。
他手忙脚乱地转身,冲到石榻边,从枕头底下摸出自己今天早餐时偷偷藏起来的、舍不得吃的那几块造型精致、用料扎实的杏仁糕和玫瑰酥。
他用一块干净的软布,将它们小心翼翼地包裹好,然后塞进了那个空背篓里,并将系扣仔细扣好。他将背篓轻轻放回窗台内侧它之前出现的位置。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或许更久,三花猫的身影再次如约而至。它灵巧地跃入,看了看许鸮崽,又看了看窗台上的背篓,似乎明白了什么。
它走上前,用鼻子嗅了嗅背篓,然后张开嘴,精准地叼起背篓的系带,再次深深地看了许鸮崽一眼,转身,轻巧地跃出窗口,消失在下方错综复杂的建筑阴影中。
许鸮崽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手中,紧紧攥着那颗冰凉而坚实的西红柿。
从此,学习枯燥繁复的阿拉伯语字符、忍受曼德拉偏执的教导、焦急而期待地等待那只神秘三花猫的造访、与那个不知姓名、不见容貌的“秘密朋友”进行着跨越空间的、无声的物物交换与精神交流构成了他日复一日、循环往复的生活轨迹。
只有窗外那片永恒不变的、被巨大灯塔光柱周期性切割的天空还在提醒他,在索拉玛这片土地之外,还存在着一个拥有四季更迭、拥有平凡喧嚣的世界。
然而,在这里,没有明确的春秋冬夏,只有永无止境的、闷热到令人呼吸困难的旱季风季,和能将墙壁浸出水痕、骨头都发霉的潮湿雨季。
时间仿佛也在这里迷失了方向,变得粘稠而缓慢,如同陷入泥沼。
“嗒、嗒、嗒。”脚步声伴随着灯塔光柱的再次亮起和嗡鸣,准时在门外的石廊上响起,由远及近。
曼德拉出现了。
十九岁的少年统治者,依旧一身纤尘不染的纯白长袍,那极致的洁净与他周身散发出的、如同古老墓穴般的阴郁气质,形成了诡异而令人不安的对比。
他手中没有携带任何书卷,只有那柄随身不离的银质手杖。他踏入房间,目光先是习惯性地掠过窗外那片在光线下闪烁着不同层次银光的茶园。
“语言,”曼德拉开口,“是文明的容器,许鸮崽。它塑造思维,界定灵魂的疆域。”他开始缓缓踱步,月长石手杖随着他的步伐,在地面上敲击出稳定的节奏,“而阿拉伯语,是神谕的语言,是流淌着古老智慧与力量的河流,是净化你灵魂、洗涤你过往污秽的工具。”
他停在许鸮崽面前,手杖的尖端微微抬起,那冰冷的月长石几乎要触到许鸮崽的下巴,迫使后者不由自主地微微后仰。
“苏荷……”曼德拉吐出这个名字,“她一定会喜欢听你说这种古老而优美的语言。她的灵魂,会在这韵律中得到安息,并通过你,得以重现。”
许鸮崽后退了半步,脚跟撞在墙壁上。
曼德拉看着他这副显而易见的抗拒与恐惧,唇角竟勾起一个极其温柔、甚至堪称迷人的弧度。
“今天,”曼德拉手杖在指向窗外那片银色的茶园,“我们学习‘新生’。一切的开端。”
许鸮崽低下头,避开那令人心悸的目光。他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清晨那颗西红柿带来的微弱暖意。
他必须活下去。
必须记住自己是谁。
记住许鸮崽,不是苏荷。
曼德拉念出了今日的第一个词:\"????(hurriyyah - 自由)——\" 他微微闭合双眼,仿佛在感受这个词的内在力量,“气息要从胸腔最深处发出,缓慢而坚定,像沙漠的热风穿过荒芜的峡谷,带着摧毁一切枷锁的力量。”
许鸮崽依言重复,嘴唇翕动,故意让喉部肌肉紧绷,让那个需要震颤的音节变得干涩、生硬,如同砂纸摩擦,毫无生命力可言。
“不对。”
曼德拉手杖再次抬起,轻触在许鸮崽的喉结上:“这里,要有震颤。细微的,持续的。感受它。让声音从这里,流淌出来。”
曼德拉的声音时而如细沙流淌,温和而具有欺骗性;时而如狂风骤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压迫。
就在曼德拉讲解一个关于“似曾相识”的词汇时,许鸮崽忽然抬起眼帘:“曼德拉……你小时候,我们见过的,记得吗?”
他顿了顿,观察着对方脸上最细微的变化:“很多年前,在皇家剧院后面的排练厅……那天,我去路西法李的唱诗班。你当时,就在走廊见过我。”
曼德拉握着银质手杖的手指,收紧了一瞬:“当然,我过目不忘。我对你说过,'你要是个女人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