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墨。
太湖之上，水汽氤氲，月光被浓重的湿雾揉碎，化作一片迷离的银白。万顷碧波，在夜风的吹拂下，发出低沉而有节奏的呜咽，仿佛是这片古老湖泊亘古不变的呼吸。
湖心，一艘精巧的画舫静静地泊着。舫内灯火通明，丝竹之声被隔绝在厚重的船舱里，只偶尔有几声激昂的争论，穿透窗棂，惊起几只夜宿的鸥鹭。
王世贞坐在主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将手中的青瓷酒杯重重地顿在紫檀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顾衍老匹夫！首鼠两端，见利忘义！想用我王家的头，去换他顾家的百年安稳，简直是痴心妄想！”他须发微张，眼中满是被人背叛的怒火，“他以为，没了张屠户，就要吃带毛猪？我江南，可不止他一个顾家！”
下方，来自松江的张家家主立刻附和道：“王公说的是！顾家那些人，安逸日子过得太久了，早就没了祖上的骨气！殿下抛出一点鱼饵，他们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此等软骨头，不配与我等为伍！”
“正是！”湖州钱家的家主一拍大腿，“如今之势，唯有破釜沉舟，方有一线生机！我等已经联络了京中御史台的几位同年，只要我等在此立下血誓，将联名奏疏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以‘清君侧’之名，弹劾那钱德全，再以集体挂印而去相胁，陛下必然要重新考量！”
他们口中的“钱德全”，自然是朱雄英故意抛出的烟幕。这些被王世贞紧急召集起来的“新贵”士绅，家业大多是在本朝之后才急剧膨胀的，与顾家那样的百年门阀不同，他们是“均田新制”最大的受害者，也是最激进的反抗者。
在他们看来，顾衍的退缩是背叛，而那份所谓的“修正草案”，则是皇太孙用来分化他们的毒计。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团结起来，用更激烈的手段，逼迫朝廷让步。
“好！”王世贞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既然顾衍不仁，就休怪我等不义！今日，我等就在这太湖之上，效仿古人，歃血为盟！不退新政，誓不罢休！”
他激动地站起身，管家早已准备好了锋利的匕首和一卷明黄的绸布。
“凡我盟者，皆在绸上刺血署名！此书，便是送上朝堂的催命符，也是我等的投名状！”
众人轰然应诺，情绪被煽动到了顶点。他们仿佛已经看到，在他们的雷霆一击下，朝野震动，那位年轻的皇太?不得不收回成命，灰溜溜地承认失败。
然而，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画舫之外，那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之中，一艘艘狭长如柳叶的快船，正如同水中的鬼魅，无声无息地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
船上，没有灯火，没有声音。只有一个个身着黑色劲装、手持强弓硬弩的士卒，他们目光如狼，动作整齐划一，连呼吸都仿佛与这夜色融为一体。
领头的一艘船上，梅殷驸马一身玄色锦袍，外罩软甲，临风而立。他的面容在水汽中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比天上的寒星还要明亮，还要冰冷。
他缓缓举起右手。
身后，数百名精锐的呼吸，在这一瞬间仿佛都停止了。空气凝固，杀气，在无声中弥漫开来，将那艘灯火通明的画舫，牢牢锁定。
东宫的命令很简单，只有四个字——“准备收网”。
而这张网，由他亲自撒下，也将由他亲自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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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皇城，奉天殿西暖阁。
这里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此刻却灯火通明，气氛肃杀。
朱元璋端坐于龙椅之上，苍老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风暴。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上的那份密报，那是梅殷在行动之前，发回的最后一份确认奏报。
朱雄英侍立在侧，身姿挺拔如松，神情平静如渊。祖孙二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等待着江南传来的雷声。
“英儿，”朱元璋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可知，‘清君侧’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孙儿知道。”朱雄英躬身道，“意味着谋逆。”
“好！”朱元璋眼中精光一闪，“既然是谋逆，那便按谋逆处置！咱把神机营的一个卫，并应天府水师的指挥权，都交给了你。梅殷在苏州，也调动了苏州卫的兵马。此番，你放手去做，不必有任何顾虑。”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朱雄英面前，那饱经风霜的大手，重重地拍了拍孙儿的肩膀。
“咱这一辈子，杀过的人，比那些士绅读过的书都多！咱的江山，是拿命换来的，不是靠笔杆子写来的！谁想蛀空它，咱就先敲碎他的骨头！”
老人家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铁血之气。
“你做的很好。先乱其心，再分其势，最后聚而歼之。有咱当年的风范。”朱元璋的嘴角，难得地露出了一丝赞许的笑意，“去吧，让他们看看，我朱家天威，不容挑衅！”
“孙儿，遵旨！”朱雄英深深一揖。
这一刻，他感受到的，不仅仅是皇权的授予，更是一种血脉相连的绝对信任与托付。
皇爷爷，将屠刀，交到了他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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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画舫。
王世贞第一个划破手指，将殷红的血珠，用力地按在那卷黄绸之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那字迹，因激动而显得有些扭曲，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疯狂。
“我王世贞，誓与新政，不共戴天！”
众人纷纷效仿，一个个名字，带着血腥气，出现在黄绸之上。气氛愈发狂热，仿佛这一纸血书，便是他们通往胜利的檄文。
就在最后一个士绅家主写下名字，众人准备举杯庆贺这“同盟之谊”时——
“嘭！”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画舫的船门，被人从外面用巨力直接踹开！木屑纷飞，两个站在门口的护卫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一股无可抵挡的力量撞飞进来，口喷鲜血，人事不省。
紧接着，数十名手持强弩的黑衣士卒，如潮水般涌入船舱，森然的弩箭，在第一时间对准了舱内所有目瞪口呆的士绅！
“不许动！”
冰冷的喝声，如同九幽寒冰，瞬间浇灭了舱内所有的狂热。
丝竹声停了，笑声僵住了，所有人的脸上，都凝固着一种从天堂坠入地狱的惊愕与茫然。
王世贞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吼道：“你们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知道我们是谁吗？！”
一个沉稳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梅殷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缓缓步入船舱。他目光如电，扫过舱内众人，最后落在了王世贞那张因震惊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上。
“岳丈大人，别来无恙。”梅殷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王世贞的心上。
“梅……梅殷？”王世贞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指着梅殷，嘴唇哆嗦着，“你……你不是在王家吗？你……你这是何意？！”
“奉皇太孙殿下令，捉拿谋逆钦犯！”梅殷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肃杀之气，“王世贞，你等密会于此，歃血为盟，图谋不轨，意图‘清君侧’，是也不是？！”
“你……你血口喷人！”王世贞声色俱厉地咆哮着，却掩饰不住眼底深处的恐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最信任的“女婿”，会变成索命的阎罗！
梅殷冷笑一声，不再与他废话，只是对身后的亲卫使了个眼色。
“搜！”
士卒们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根本不顾那些士绅的尖叫与反抗。任何敢于阻拦的人，都会被毫不留情地一记枪托砸倒在地。往日里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士绅们，此刻如同待宰的猪羊，被粗暴地按在地上，狼狈不堪。
很快，一个亲卫从王世贞怀中，搜出了那份刚刚写就，血迹未干的联名血书！
“驸马爷！找到了！”
亲卫高高举起那卷黄绸，将其呈给梅殷。
梅殷接过，缓缓展开。那一个个鲜红刺目的名字，在灯火下，仿佛在无声地哭嚎。他将黄绸转向王世贞，冷冷地问道：“岳丈大人，这，又是什么？”
王世贞看着那份铁证，浑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脸色惨白如纸。他瘫软在地，口中喃喃自语：“不可能……这不可能……我的计划天衣无缝……怎么会……”
他的心腹管家，被两名士卒死死按住，却还在拼命挣扎，嘶吼道：“你们这是构陷！是构陷！区区一纸血书，能说明什么？！”
“是吗？”梅殷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那这些呢？”
另一名亲卫，从那管家随身的包裹里，翻出了一个油布包。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十几封尚未发出的密信！
梅殷随手拿起一封，拆开阅览。
“王公亲启：京中诸事已安排妥当，钱侍郎已联络都察院数位同道，只待江南事起，便以‘江山动荡，民不聊生’为由，合力上疏，届时……”
信中的内容，赫然是他们与京城官僚钱德全等人勾结，准备里应外合，向皇帝施压的详细计划！
一封，两封，三封……
每一封信，都是一柄插向他们心脏的利刃！
所有的侥幸，所有的辩解，在这些白纸黑字的铁证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非议新政”了，这是勾结朝臣，意图颠覆国策，这是赤裸裸的结党营私，图谋不轨！
王世贞彻底绝望了。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梅殷，眼中充满了怨毒与不甘。
“是你……一直都是你在演戏！你这个王家的赘婿，吃我王家的，用我王家的，最后却反咬一口！我王家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待我不薄？”梅殷的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一丝彻骨的冰冷，“我乃大明驸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等身为大明子民，不思报效国家，反而侵吞国帑，蠹空社稷，还妄图挟持朝廷。国与家，孰轻孰重，梅殷分得清楚！”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真正要效忠的，是陛下，是殿下，是大明江山！而不是你区区一个苏州王家！”
言罢，他不再看王世贞那张死灰般的脸，猛地一挥手。
“全部拿下！封住嘴巴，押入大牢！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喏！”
雷霆反击，尘埃落定。
太湖的雾，似乎在这一刻，都变得稀薄了些。月光重新洒下，照亮了那些被绳索捆绑，如同丧家之犬般的士绅。他们脸上的惊愕、绝望与不甘，最终都化作了一片死寂。
梅殷站在船头，望着被押解下去的囚犯，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水腥气的空气。
收网了。
但，这仅仅是开始。
他知道，当这些人和这些证据被送到皇太孙的案头时，一场真正席卷整个江南，乃至整个大明官场的风暴，才刚刚拉开序幕。
清君侧的刀，已经出鞘。接下来，便是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