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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凑在茶肆角落,压低声音窃窃私语,桌上的茶都凉了也没动。

“要不学上次那样,把田产分些给族里的远房亲戚?”一个胖士绅捻着胡须,眼珠打转,“官府总不能挨个查吧?”

旁边的绸缎庄老板摇头:“不妥,万一亲戚反水把咱们卖了怎么办?我看还是多立几个户头,把田契拆成零碎,每户都不超标。”

“我倒觉得……”盐商老板呷了口凉茶,“不如往寺庙里捐些香火钱,托方丈把部分田产挂在庙产名下,官府总不能查佛门清净地。”

“捐香火钱?那还不如直接给税吏塞银子!”有人反驳,“去年张大户就是塞钱免了三成税,咱们凑点钱……”

正吵着,茶肆外突然传来马蹄声,几个穿官服的人牵着马走过——是负责核查田产的吏员。

桌旁几人顿时闭了嘴,互相使个眼色,端起茶杯假装闲聊,眼角却直瞟着外面,直到官服身影消失,才松了口气,又压低了声音继续嘀咕,只是语气里多了几分紧张。

茶肆角落里,几人沉默半晌,最终还是绸缎庄老板先开了口,声音压得极低:“依我看,还是挂寺庙名下最稳妥。税吏再横,也得给菩萨几分面子,总不至于拿着算盘闯进大雄宝殿查账。”

胖士绅摸着肚皮点头:“这话在理。去年城西的慧安寺,官府查隐田查到庙门口,老方丈只敲了敲木鱼,说‘佛门之地,容不得俗务叨扰’,差役们愣是没敢进门。”

盐商老板放下茶盏,指尖在桌上轻轻点着:“捐香火钱时做足样子,让方丈在功德簿上记一笔‘舍田若干,永供佛前’,白纸黑字,反倒比私下塞银子干净——就算日后翻出来,也能说是给寺庙的供奉,算不上逃税。”

“可寺庙会不会翻脸?”有人迟疑,“万一哪天方丈换了人,不认这笔账怎么办?”

“那就选个根基深的老庙。”绸缎庄老板冷笑一声,“就像城南的普济寺,县里官老爷见了都得客客气气。只要每年多捐些香油钱,别说挂几亩田,就是挂座庄园,他也得帮咱们兜着。”

众人这才点头,觉得这话扎实。胖士绅立刻摸出银票:“我这就去打点,先给普济寺送五十两香油钱,让住持心里有个数。”

盐商也起身:“我陪你去,顺便让账房拟个‘舍田文契’,字里行间多提‘供养三宝’,把话说得圆融些。”

剩下几人也松了口气,端起凉茶一饮而尽。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他们脸上,少了几分算计,多了些笃定——仿佛只要田产进了寺庙的“功德簿”,往后就能高枕无忧了。

只是没人提,那“舍田”的税银,终究是从百姓的赋税里悄悄挪了过来,就像寺里的香火,看着清净,底下却缠满了俗世的丝线。

普济寺的禅房里,檀香缭绕。

江南士绅们围坐一圈,住持慧能法师捻着佛珠,声音平缓:“诸位檀越若想广置田产,又要避税银,老衲倒有一法——广建下院。”

他顿了顿,指尖划过案上的地图,在几处空白处点了点:“城东的破败土地庙、西郊的废弃道观,都可修缮为普济寺下院。诸位捐田时,分拨些给这些下院,名义上是‘供养香火’,既合规矩,又不露痕迹。”

绸缎庄老板眼睛一亮:“法师是说,每处下院都能挂田产?”

慧能法师颔首:“佛门广开方便之门,下院亦是佛地。只要立了碑、入了册,便是正经的寺产。税吏即便查勘,见是寺宇田产,也需按律减免。”

胖士绅摸着肚皮笑起来:“这法子妙!一处下院挂百八十亩,建个三五处,咱们这些田产就都有了去处。”

盐商却皱了皱眉:“修缮下院需不少银子吧?那些破庙道观,怕是早就塌了半边。”

“这有何难?”慧能法师微微一笑,“诸位捐些‘修缮银’,老衲让人盯着动工便是。账簿上记为‘信众乐捐’,既显诸位诚心,又合情理。”

士绅们顿时心领神会。所谓“修缮银”,不过是把逃掉的税银分一小部分出来,换个名头罢了。

但经这么一转,原本见不得光的勾当,竟变得光明正大起来。

“就依法师所言!”绸缎庄老板率先拍板,“我那处西洼子的田,就挂到土地庙下院去,离得近,日后打理也方便。”

“我捐两座道观!”胖士绅摸出银票,“城北的青云观和城南的吕祖庙,都翻修起来,正好分挂东西两边的田产。”

众人纷纷应和,禅房里的气氛热烈起来,连檀香都仿佛染上了几分俗世的热络。

慧能法师始终捻着佛珠,脸上带着悲悯的笑意,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红尘戏码。

只有站在角落的小沙弥,捧着茶盏的手微微发颤。

他昨夜起夜时,分明听见住持在佛前诵经,念的却是《度人经》里最生僻的段落,末了还叹了句:“广厦千间,卧眠七尺;良田万顷,日食一升。”

此刻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众士绅兴奋的脸上,也照在禅房角落那尊落满灰尘的韦陀像上。

韦陀手持金刚杵,怒目圆睁,仿佛要戳穿这满室的虚伪。

只是没人在意,他们正忙着丈量田亩、草拟文书,连那尊韦陀像的目光,都被当成了无声的默许。

街头巷尾很快挂满了“重修古刹,普渡众生”的幡旗,士绅们穿着体面的绸缎衣裳,带着家丁扛着粮食布匹往寺庙送,脸上堆着和善的笑,见人就拱手:“积点功德,为乡邻祈福罢了。”

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拍着醒木,把这事编进了新段子:“诸位听说了吗?张员外捐了百两银子修土地庙,李乡绅送了十石米给普济寺,都是大善人啊!往后咱们这地界,定能风调雨顺,无病无灾咯!”

台下众人跟着叫好,没人提那些田产的猫腻。

孩子们追着挂幡旗的队伍跑,手里攥着士绅家分发的糖块,嚷嚷着“建寺庙咯,菩萨要显灵啦”。

只有几个老农户蹲在田埂上抽着旱烟,看着自家被划进“寺产”范围的几亩薄田,叹着气:“说是积德,咋我这地,反倒成了寺里的了呢?”

县衙门口的公告栏上,贴着“劝捐文告”,字迹工整,写满了“善举”“功德”,末尾列着士绅们的名字和捐银数,一个个都排在前面,像极了功德簿上的榜首。

来往百姓路过,多是啧啧称赞,偶尔有懂行的低声嘀咕:“这捐的银,怕是还不够他们逃的税零头呢。”

却也只敢小声说,转头就被“积德行善”的声浪盖了过去。

寺庙里的香火果然旺了起来,士绅们逢初一十五就去上香,穿着崭新的僧衣的小和尚们忙着迎客,住持依旧捻着佛珠,笑容慈悲,只是看向那些士绅的眼神,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而那些挂在寺庙名下的田产,依旧由士绅们派人打理,收上来的粮食,大半还是进了他们自家的粮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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