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商们断了与鞑靼的走私生意,手里的银子周转不开,心里头火烧火燎的。
王掌柜召集众人商议,拍着桌子道:“关外的路子暂时走不通,总不能坐吃山空。山西地面上的生意,还得想法子抢回来些,不然真要喝西北风了。”
李掌柜皱着眉道:“谈何容易?那万民商会进来这一年多,早就站稳了脚跟。他们的布庄卖的棉布又细又便宜,咱们的绸缎铺子门可罗雀;他们开的粮行,米粮足、价钱公道,百姓都往那边跑,咱们的粮栈积压了不少陈米。”
张掌柜也叹气道:“不止这些。他们还开了当铺、药铺,连寻常百姓买个针头线脑,都愿去他们的杂货铺。听说他们后头有朝廷的影子,税银交得少,成本就低,咱们跟他们比价钱,根本比不过。”
王掌柜闷头喝了口酒:“价钱比不过,就想法子抢客源。咱们在山西经营了几代人,人脉总比他们广吧?让伙计们去街坊邻里间说说,就说万民商会是外来的,赚了银子就往关外运,哪像咱们,赚了钱还能给地方修桥铺路。”
赵老掌柜摇了摇头:“这法子试过了,没用。百姓图的是实在,谁的东西好、便宜,就买谁的。前几日城西的刘寡妇去万民商会买布,比咱们这儿便宜两成,回来逢人就说,咱们店里的伙计跟她辩了几句,反倒惹得她骂骂咧咧的。”
“那就在货上做文章!”李掌柜急道,“他们的棉布虽便宜,可不如咱们的绸缎耐穿;他们的药铺药材虽多,哪有咱们的老药方管用?让掌柜的多跟客人说说这些,总会有人听的。”
张掌柜苦笑道:“说了也白说。寻常百姓穿不起绸缎,能有件结实的棉布衣裳就不错了。至于药材,万民商会请的大夫是从太医院退下来的,脉把得准,药价又低,咱们的老郎中都被比下去了。”
王掌柜把酒杯往桌上一墩:“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把生意都抢了去!要不……咱们联合起来,压价!先把他们挤走,再把价钱抬回来!”
赵老掌柜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咱们的本钱哪有他们厚?他们背后有辽东的银子撑着,压价能压个三年五载,咱们呢?库房里的银子撑不过半年,到时候他们没走,咱们先垮了。”
众人一时没了主意,密室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喘气声。
过了半晌,张掌柜才低声道:“要不……去求求万民商会,让他们分些生意给咱们做?哪怕当个分销商,赚点薄利也行啊。”
“呸!”王掌柜红了眼,“咱们晋商在山西地面上风光了多少年,何曾受过这等委屈?让咱们去求一个外来的商会,传出去不被人笑掉大牙?”
话虽如此,可看着自家铺子里日渐冷清的场面,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
关外的路子被堵死,本地的市场又被万民商会占去大半,这日子,真是越来越难了。
油灯下,众人的脸都笼罩在阴影里,没一个人笑得出来。
王掌柜思来想去,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挑了个能言善辩的刘掌柜做代表,备了些礼物,往万民商会去了。
到了万民商会总号,只见门庭若市,伙计们忙得脚不沾地,与晋商铺子的冷清相比,真是天差地别。
刘掌柜心里不是滋味,强压着火气,递上名帖。
不多时,万民商会的主事周掌柜迎了出来,拱手道:“刘掌柜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刘掌柜皮笑肉不笑地回礼:“周掌柜客气。今日来,是想跟贵商会商量件事。”
两人进了会客厅,分宾主坐下。刘掌柜呷了口茶道:“周掌柜也知道,咱们晋商在山西经营多年,如今贵商会进来,生意做得红火,我们这些本地商家,日子却越发难了。”
周掌柜笑道:“刘掌柜说笑了,商场上各凭本事,咱们可没抢谁的生意。”
刘掌柜脸色一沉:“话不能这么说。贵商会仗着本钱厚,压低价钱,这不是明着挤兑人吗?依我看,不如这样,贵商会把布庄、粮行的利润让些出来,咱们晋商分一杯羹,大家有钱一起赚,岂不两全其美?”
周掌柜放下茶盏,慢悠悠道:“刘掌柜这话就见外了。我商会的价钱,是按成本核算的,一分利都算计着来,实在让不出。再说,百姓愿意来买,是信得过咱们的货,可不是靠压价抢来的。”
刘掌柜见他油盐不进,语气硬了起来:“周掌柜是不给面子?咱们晋商在山西的根基,不是你们这些外来户能比的。真要闹起来,你们未必能讨到好!”
周掌柜抬眼瞧他,神色不变:“刘掌柜这是说的哪里话?咱们做生意,讲究的是和气生财,怎会闹起来?若真有难处,咱们可以商量,但若说要让利润,恕我不能应承。”
“好!好得很!”刘掌柜猛地站起身,“周掌柜既然这么说,就别怪咱们不客气!山西的地界,还轮不到外人撒野!往后你们的货想运进山西,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周掌柜也站起身,淡淡道:“刘掌柜尽管试试。我商会的货,有朝廷的路引,关卡上都有照应,倒是你们,若真敢动歪心思,怕是锦衣卫那边,第一个不答应。”
刘掌柜被噎得说不出话,指着周掌柜,半天憋出一句:“你等着!”说罢,甩袖而去,连带来的礼物都忘了拿。
周掌柜看着他的背影,冷笑一声,对身边的伙计道:“通知下去,各铺子都警醒些,防着晋商使绊子。但也不必怕,真要是敢乱来,咱们就去衙门理论,再不行,递个帖子到京城,自有公断。”
伙计应了声,转身去了。
周掌柜回到座位上,端起茶盏,嘴角带着一丝不屑。晋商这点威胁,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如今万民商会有朝廷撑腰,又得民心,岂是几句狠话就能吓住的?
晋商被万民商会拒了,心里头窝着一团火。王掌柜召集众人,拍着桌子道:“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他们不是得民心吗?咱们就搅得他们民心散了!”
几人合计一番,寻了几个平日里在街头巷尾混饭吃的闲汉,塞了些碎银子,让他们编些打油诗、童谣,专拣难听的话说万民商会。
没过两日,太原城里就响起了孩子们的唱声:“万民商,黑心肠,便宜货,烂肚肠;赚了银,往家藏,山西人,别上当……”
街头巷尾,也有闲汉凑在一起念叨:“听说了吗?万民商会的布是用烂棉絮纺的,穿不了半个月就破;他们的米里掺了沙子,吃了会闹肚子……”
李掌柜听着街头的动静,得意道:“这法子管用!不出几日,看谁还敢去他们那里买东西!”
可过了几日,众人却发现不对劲。
万民商会的铺子前,依旧排着长队,布庄里,百姓照样挑着棉布,嘴里还念叨:“这布摸着厚实,比绸缎耐穿,上次买的那件,穿了半年都没破。”粮行里,买米的人更是络绎不绝,有人抓起一把米,对着太阳照:“哪有沙子?颗粒饱满,比晋商粮栈的陈米好多了。”
有个老妇人提着万民商会的药包,听着闲汉念叨,忍不住啐了一口:“放你娘的屁!前几日我孙儿发烧,在他们药铺抓的药,两服就好了,价钱比晋商的药铺便宜一半,人家大夫还耐心解说,哪像你们说的那般不堪?”
闲汉想跟她争辩,周围的人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就是,万民商会的东西实在,俺们买了一年多,从没出过岔子。”
“晋商自己卖得贵,就见不得人家便宜,编这些瞎话,丢不丢人?”
那几个被雇来的闲汉,被众人怼得抬不起头,灰溜溜地跑了。
孩子们唱的童谣,也没人跟着学了,反倒有大人呵斥:“别瞎唱!人家万民商会的东西好,再胡唱打你嘴!”
王掌柜听说了,气得把茶碗都摔了:“这群蠢货!编的什么破烂玩意儿?百姓怎么就不信?”
张掌柜叹道:“百姓心里亮堂着呢。谁的东西好,谁的价钱公道,他们自己有数。万民商会的棉布结实,米粮干净,药材地道,价钱又比咱们低,就凭几句瞎话,哪能动摇得了?”
赵老掌柜也道:“咱们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么一闹,反倒显得咱们小家子气,更让人觉得万民商会实在。你看,方才我路过他们的当铺,连隔壁县的人都特意跑过来当东西,说他们给的价钱公道,不压秤。”
众人一时无话,只觉得胸口发闷。
街头的童谣渐渐没了声息,那些污蔑的闲话也没人传了。
百姓们该买布的还去万民商会,该买米的依旧往那边跑,脸上的神情,比往日更笃定了——无他,实在的好处摆在眼前,几句空穴来风的瞎话,哪里抵得过真金白银的实惠?
晋商见编派谣言没用,各家铺子里的货堆得快放不下了——布庄的绸缎蒙了灰,粮栈的米粮开始发潮,药铺的药材也失了些药性。
王掌柜急得嘴上起泡,召集众人在密室里碰头,一进门就拍着桌子道:“再撑下去,货都得烂在手里!库房堆不下,银钱也周转不开,只能降价了!”
李掌柜脸色发白:“降多少?咱们的成本摆在那儿,降多了就得赔本!”
“赔本也得降!”王掌柜红着眼道,“总比烂在手里强!先把价钱降到跟万民商会差不多,能把货走出去,回点本钱再说!”
张掌柜叹气道:“可万民商会的货成本低,咱们跟他们降到一个价,他们能保本,咱们却是实打实的亏。这日子长了,谁家也扛不住啊。”
“扛不住也得扛!”王掌柜咬着牙,“先把眼前这关过了。等把货清一清,再想别的法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铺子关门,几代人的家业毁在咱们手里!”
众人没了别的主意,只能点头应下。
第二日一早,晋商各家铺子都挂出了降价的牌子:绸缎减两成,米粮降三成,药材也打了八折。
伙计们站在门口吆喝,声音比往日响亮几分,可街上的百姓只是看一眼,大多还是往万民商会去了。
有个老汉在布庄门口停了脚,摸了摸晋商的绸缎,又摇了摇头:“料子是好,可太贵了,就算降了价,也比万民商会的棉布贵一倍。咱庄稼人穿棉布就够了,耐穿还便宜。”说罢,转身就往万民商会的布庄去了。
粮行里,也有百姓探头看了看,抓起一把米掂量:“这米是新米,可价钱还是比万民商会贵了一厘,而且万民商会的米里没沙子,称得也足。”
说着,也移步去了对街。
王掌柜在自家铺子里看着,见稀稀拉拉没几个客人,心里头像被针扎似的。
伙计凑过来说:“掌柜的,降了价还是没人来,这可咋办?”
王掌柜闭了闭眼,狠声道:“再降!绸缎再减一成,米粮再让半成!就是赔本,也得把人拉回来几个!”
可即便如此,来的客人还是寥寥。
百姓心里有数:晋商的货虽好,却不如万民商会的实在——同样的价钱,万民商会的棉布更耐穿,米粮更干净,药材也更地道。
晋商降价不过是被逼无奈,谁知道这价钱能撑到几时?
几日后,王掌柜看着账本上的亏空,只觉得眼前发黑。
降价走了些货,可亏出去的银子像流水似的,库房是松快了些,银柜却空了大半。
他瘫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万民商会门前依旧热闹的人群,长长叹了口气——这降价的法子,终究是饮鸩止渴,撑得了一时,撑不了一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