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捂着还隐隐作痛的后背,一瘸一拐地往徐妙云的院子去。
他原想着母妃最疼他,定会替他说几句公道话,说不定还能劝父王把兵权还给他。
进了屋,见徐妙云端坐在榻上做针线,他“扑通”一声跪下,带着哭腔道:“母妃!您得为儿子做主啊!父王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我,还收了我的兵权,凭什么呀!”
徐妙云放下针线,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却没像往常那般心疼,只淡淡道:“起来说话。多大的人了,还学孩童哭闹。”
朱高煦梗着脖子不肯起:“母妃不帮我,我就不起来!父王偏心,只疼大哥,眼里根本没我!”
“胡说!”徐妙云的声音沉了沉,“你父王打你,是为你好。掌兵权得有掌兵权的样子,你看看你这些日子,在军中仗着王爷的势,谁的话都不听,账目不清,军纪不管,只知道跟人比拳脚,这样下去,不等别人夺你的权,你自己就得栽跟头!”
她起身走到他面前,目光严厉:“你大哥在辽东求学,天不亮就起来读书,学的是经世济民的本事;你倒好,日日泡在演武场,先生的课旷了大半,账册看都不看。你父王让你学文算账,是怕你将来没本事立足,你倒反过来怪他偏心?”
朱高煦被训得哑口无言,眼泪却掉了下来:“可……可我就是想学打仗,想跟父王一样……”
“想学打仗更得懂谋略!”徐妙云叹了口气,“光有匹夫之勇,那是莽夫。你父王当年征战,哪次不是先算清粮草、摸清地形才出兵?你连几本兵书都读不进去,将来怎么领兵?”
她伸手把他拉起来:“你父王心里疼你,比谁都清楚你是块打仗的料,可正因为如此,才更要磨你的性子。今日收你的权,是让你知道,什么叫规矩,什么叫担当。”
朱高煦低着头,听着母妃一句句的训斥,心里头又酸又涩。
原以为能讨个安慰,反倒挨了更重的数落。
他忽然觉得,大哥在辽东有人教,父王虽严却总提点,连母妃也不向着自己,好像这府里,就他一个多余的。
“母妃也不疼我了……”他嘟囔着,声音里满是委屈。
徐妙云见他这模样,心里软了些,却仍板着脸:“疼你,就得教你走正道。再闹性子,往后连演武场都别想进。”
朱高煦没再说话,转身往外走,脚步拖沓,背影看着孤零零的。
院子里的风卷起落叶,打在他脚边,他忽然觉得鼻子一酸——好像这偌大的王府,竟没个能让他痛快哭一场的地方。
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混着被冷落的滋味,让他第一次尝到了“缺爱”的苦涩。
朱高煦揣着几两碎银,脚步踉跄地钻进了城中最热闹的花楼。
楼里丝竹声喧,脂粉气混着酒气扑面而来,他却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招手便让小二上最烈的酒。
“爷,您今儿个怎么一个人来?”陪酒的姑娘娇笑着凑过来,想替他斟酒,却被他不耐烦地挥开。
“别烦我,喝酒!”他抓起酒壶往嘴里灌,辛辣的酒液烧得喉咙发疼,心里的憋闷却半点没散。
母妃的训斥、父王的冷淡、大哥的风光……桩桩件件像针似的扎着他。
一杯接一杯下肚,眼前渐渐模糊,他趴在桌上,嘴里胡乱嘟囔着:“凭什么……凭什么都向着他……我哪里不如他……”
旁边的姑娘见他醉态尽显,也不敢多劝,只悄悄退到一边。
夜渐深,花楼里的喧闹仿佛隔了层纱,朱高煦只觉得浑身发软,眼眶发烫,竟像个孩子似的伏在桌上,借着酒劲闷声哭了起来。
哭了半晌,他抬起头,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忽然觉得这满室的热闹,比王府的冷清更让人心慌。
他掏出最后一块碎银拍在桌上,摇摇晃晃地起身往外走,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背影歪歪扭扭,满是说不出的落寞。
夜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他打了个寒颤,忽然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回王府?怕撞见父王失望的眼神;去别处晃荡?又觉得无处可去。
最终,他竟沿着墙根蹲了下来,抱着膝盖,在醉意里迷迷糊糊地想:或许真的是自己错了……可心里那股委屈,怎么也压不下去。
丘福听说朱高煦在花楼买醉的事,特意寻到他院里。
见这小子正对着书本发呆,眉头拧成个疙瘩,便往他身边一坐,沉声道:“殿下这是作甚?跟自己过不去?”
朱高煦头也没抬,闷闷道:“还能作甚?父王不是让我读书吗?读就是了。”
丘福拿起他摊开的书,扫了眼,笑道:“这《孙子兵法》您都看了半个时辰,页脚还没翻呢。心里不痛快,就直说,跟书本较什么劲?”
朱高煦猛地把书一合:“说什么?说我连本破书都读不进去?说我就只会舞刀弄枪?”
“谁说舞刀弄枪不好?”丘福一拍大腿,“当年跟着王爷打仗,哪回不是凭着一身勇力冲在前头?可光有勇还不够,得懂些盘算,不然怎么带兵?您是块打仗的料,但得磨,不能急。”
他顿了顿,又道:“王爷收您兵权,不是不疼您,是怕您性子太烈,栽了大跟头。您以为老臣当年没犯过浑?吃了亏才知道,沉住气比啥都强。”
朱高煦梗着脖子不说话,眼里却渐渐没了那股戾气。
丘福见他听进去了,继续道:“读书也未必非得死啃。您要是看不进文绉绉的,咱就从兵法战策看起,结合着您练的武艺,慢慢就入道了。实在读不进去,也别硬撑,跟王爷说句软话,他还能真罚您?”
一番话下来,朱高煦紧绷的肩膀松了些。接下来几日,他倒真按时坐在书桌前,只是手里的书换了本《武经总要》,翻得虽慢,却也总算有了些动静。
偶尔走神发愣,想起丘福的话,便又拿起笔,在纸上胡乱画些兵器图样,权当是给自己找个由头,没让自己彻底撂挑子。
旁人见他肯坐下来,都道是转了性子,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还在悄悄憋着——总有一天,他要让所有人看看,他不光能舞刀弄枪,也能把事儿办得漂亮。
徐妙云听了下人回禀,手里的绣绷“啪”地掉在桌上,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她快步走到朱高煦房里,见他正对着兵书发呆,上去就拧住他的耳朵:“你出息了啊?还敢去花楼买醉?咱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朱高煦疼得龇牙咧嘴,慌忙去掰她的手:“疼疼疼!我没……我就是去喝了两杯,没干啥出格的事啊!”
“喝两杯?花楼是什么地方?是你该去的吗?”徐妙云手上加了劲,“你父王要是知道了,非打断你的腿不可!平日里让你多读点书修身养性,你不听,就知道舞刀弄枪惹是生非!”
朱高煦被拧得直转圈,连连告饶:“我错了母妃!再也不敢了!下次我去哪儿都先跟你报备还不行吗?”
旁边伺候的丫鬟都吓得低着头,不敢吭声。
直到徐妙云气呼呼地松了手,朱高煦捂着发红的耳朵,疼得直抽气,却也不敢再多嘴——他知道,母妃这是真动了气,再犟嘴怕是要挨更重的罚。
徐妙云瞪着他:“罚你抄《论语》十遍,三日之内给我交上来!再敢胡来,看我怎么跟你父王说!”
朱高煦蔫蔫地应了声“知道了”,看着徐妙云离去的背影,摸着发烫的耳朵,心里把丘福骂了八百遍——准是这老东西嘴碎告了状!
三日后,朱高煦寻到丘福,劈头便是一顿数落,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丘福听得满头雾水,直挠头。
他心里打鼓:我这几日安分守己,没做什么出格事啊,怎地平白遭这顿骂?
朱高煦眼一瞪,对着丘福喝道:“丘福!我去那勾栏瓦舍买醉的勾当,除了你,还有哪个知晓?如今母妃竟也知了,来得这般快!不是你嘴碎泄了底,还能有谁?”
丘福听了,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二公子,这话可不中听!末将是那爱打小报告的人?再者说,我便是要报,也犯不着拿这等事去!”
朱高煦心里原也透亮,知道这事未必是丘福捅出去的。
只是眼下事已至此,胸中那股邪火总得找个由头泄泄,拿丘福出出气,倒也合宜。
朱高煦终究拉不下脸来赔个不是,只狠狠甩了甩袖子,转身便走。原地只留下个满肚子憋屈的丘福,立在那儿没了主意。
朱高煦连着几日,日日到夫子处去。
只是身子虽在,心却不知飘到了哪里,不是趴在案上打盹,便是望着窗外发怔。
夫子见了,免不了说他几句。朱高煦虽不敢顶嘴,却也只是哼哈应着,全然不当回事。
夫子瞧在眼里,却没去燕王妃徐妙云跟前告状。
他心里透亮,朱高煦这小子记仇得紧,若是今日告了他的状,保不齐哪日就会被他寻个由头,在后头敲上一闷棍,那可不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