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宁这人，打小就不是个坐得住的。
在辽东时，便是学那些新学，也多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总想着溜出去看工坊里的机器转，或是跟着军卒们摆弄投石机。
如今到了大本堂，每日里对着“之乎者也”，更是浑身不自在。
先生在台上讲《中庸》，他在底下用毛笔杆敲着桌面，心里盘算的却是：这般力气，若换成弹簧，能不能弹出更远的石子？先生让背《孟子》，他支支吾吾半天，好不容易挤出两句，偏还错了行，惹得同窗们窃笑。
一日散学，常静见他又被先生留堂，便在廊下等着。
见他垂头丧气地出来，手里还捏着没抄完的《大学》，忍不住道：“哥，你就不能上点心？先生都说你好几回了。”
常宁把纸卷成一团塞进袖袋，闷声道：“那些话绕来绕去，听着就头疼。什么‘格物致知’，我看还不如琢磨明白蒸汽机的飞轮怎么转来得实在。”
“可皇爷爷让咱们来读书，总是有道理的。”常静劝道。
“道理？”常宁梗着脖子，“在辽东，能让机器转得快、让粮食打得多，那才是道理！这些书本子，能让工坊多出一匹布，还是能让铁炉多炼一块钢？”
话是这么说，转天到了大本堂，该上的课还得上。
只是他坐在那里，如坐针毡，眼睛不是瞟着窗外的飞鸟，就是盯着桌角的木纹发呆。
先生提问，他要么答非所问，要么干脆沉默，气得先生常说：“辽国公将门虎子，怎么偏生养出个不爱读书的？”
常宁听了，也不恼，只在心里嘀咕：读书有读书的用处，我学的这些，往后未必就差了。
只是眼下这四书五经，实在对不上他的胃口，抵触得紧，任谁劝，也难让他真心坐下来读进去。
大本堂的翰林学士们心里也清楚，辽东新学如今势头不弱，那些从辽东出来的官员，靠着实打实的本事在朝堂站稳了脚跟，个个都是能办实事的实干派。
所以对常宁这股子“新学味儿”，虽觉得不合规矩，却也不好太过严苛。
就像今日先生见常宁又在偷偷画机械图，只是轻咳一声提醒：“上课当专心。”
没再多说什么。
毕竟谁都知道，辽东那片地方，就是靠着这些“奇技淫巧”治得有声有色，粮产翻番，工坊兴旺，实打实的成绩摆在那儿。
下课时，有同窗凑过来问常宁：“你画的这是什么？看着像个能飞的东西？”
常宁眼睛一亮，立刻来了精神：“这是我琢磨的滑翔翼，借着风力能让人飞起来！辽东那边已经有工匠在试着做了。”
正说着，一个辽东出身的翰林恰好经过，听见这话，笑着拍了拍常宁的肩膀：“有想法是好的，不过也得兼顾着书本学问，两者结合才更有力道。”
常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却更盼着快点回辽东，能亲手试试那滑翔翼成不成。
闲暇时候，常宁最盼着跟着祖父常遇春去校场。那校场里，旌旗猎猎，甲胄铿锵，远比大本堂里的经书对他胃口。
常遇春看他在书本上实在拧巴，便也顺了他的性子，教他些弓马骑射、排兵布阵的本事。
拉弓时，祖父会握着他的手，教他如何稳住气息，“拉满弓，眼盯靶心，心无旁骛”；练枪时，会指点他枪尖的角度，“力道要沉，出枪要快，一寸长一寸强”。
常宁学得浑身是劲，汗珠子顺着额角往下淌，也顾不上擦。
他最爱听祖父讲当年沙场征战的故事，什么“破阵时要找准敌军薄弱处，就像解绳结，得找对线头”，这些话他听着格外入耳，倒比“之乎者也”好懂多了。
有一回，常遇春让他试着排个小阵，他竟凭着在辽东工坊里看器械传动的记性，把弓弩手、长枪手的位置摆得有模有样，虽稚嫩，却透着股子灵活劲儿。
常遇春捋着胡子笑：“这小子，倒是随我，是块带兵的料。”
常宁听了，心里比在学堂里背出一篇《论语》还快活。
他觉得，这校场的尘土味，比书本的墨香更对他的脾性。
李景隆这人，性子活泛得很，年纪轻轻却像个熟透的老江湖，斗鸡走狗、琴棋书画，竟没他不沾边的。
常宁和常静跟着他，才算尝着了应天城的趣味。
春日里，他带兄妹俩去玄武湖泛舟。
船是他特意找的乌篷船，舱里摆着新摘的樱桃，还有个小炭炉温着酒。
李景隆摇着橹，嘴里哼着江南小调，见常宁盯着水里的鱼出神，便丢给他一副小鱼竿：“试试？这湖里的鲫鱼最肥，钓上来让船家现烤，抹点酱，鲜得能吞舌头。”
常宁一试，果然钓上条巴掌大的，乐得直咧嘴。
常静则坐在船头，拿着李景隆给的团扇，看两岸的柳丝飘得热闹，时不时被他讲的笑话逗得捂住嘴笑。
夏日天热，李景隆又寻了处清凉地界——秦淮河畔的茶寮。
他熟门熟路找了个临窗的座儿，点了冰镇的酸梅汤，还有刚出炉的蟹黄汤包。
见常静盯着戏台看入了迷，他便凑过去低声讲：“那唱花旦的是‘玉玲珑’，去年在南都可是红透了，她的《游园惊梦》，多少公子哥追着看。”
常宁则对旁边说书先生讲的小说更上心，李景隆便陪着他听，听到精彩处还故意学那吼叫声，逗得兄妹俩直乐。
到了秋日，李景隆不知从哪儿弄来两匹小马，说是刚驯好的，性子温顺。
他带着常宁常静去城外的跑马场，自己先翻身上马，扬着鞭子跑了一圈，引得常静拍手叫好。
下来时还给常宁
旁人都说李景隆不务正业，可常宁常静却觉得，跟着他，才知道日子能过得这么活泛。
那些书本里读不到的趣闻，那些街头巷尾的热闹，经他一讲，都变得格外有意思。
连常宁都觉得，比起大本堂里的枯坐，跟着李景隆跑东跑西，倒更精神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