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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裹挟着黄河水汽的湿寒,刮过汴京高耸的宫墙。雪已停,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这座庞大帝国的中枢,将最后一丝天光也吞噬殆尽。宫阙的琉璃瓦上覆着厚厚的积雪,在深沉的墨蓝底色下泛着惨淡的灰白。殿脊的鸱吻和檐角的脊兽,都成了模糊不清的暗影,沉默地蹲踞在压抑的天幕下。

福宁殿内殿。

空气凝滞得如同灌满铅水。浓烈的药草味混杂着龙涎香沉郁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带着死亡阴影的压抑氛围。几盏巨大的宫灯燃着,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无处不在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巨大的龙床被层层明黄纱幔笼罩,隔绝了外界的窥探。纱幔之内,光线昏暗。赵桓躺在厚厚的锦褥之中,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雪,甚至透着一层死气的灰败。额头上覆盖着浸了冰水的丝帕,几缕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鬓角。他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一种破旧风箱般的嘶哑,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

那只缠着厚厚细麻布的左手,无力地垂在锦褥边缘。白色的麻布上,刺目的暗红如同不断蔓延的毒疮,早已浸透了好几层,边缘还不断有新鲜的、粘稠的血珠,极其缓慢地渗出,沿着他冰冷的手指,一滴,一滴,砸落在龙床下光洁冰冷的金砖上。

“嗒…”

“嗒…”

细微而清晰的声音,在死寂的内殿中,如同催命的更漏。

纱幔之外。

三名须发皆白、身着深紫官袍的太医正伏在冰冷的地砖上,额头死死抵着金砖,身体筛糠般抖成一团。冷汗浸透了他们的后背官服,额角的汗珠滚滚而下,砸在地砖上,与不远处那滴落的帝血遥相呼应。他们面前,摊开着金针、药罐、写满密密麻麻药方的绢帛,却如同废品般被遗弃。

“废物!一群废物!” 一声尖利、带着哭腔的怒斥猛地炸响!打破了内殿死水般的沉寂!

皇后朱琏!她身上那件象征着母仪天下的明黄凤袍早已被揉皱,发髻微乱,几缕青丝垂落额前。那张原本端庄雍容的脸庞,此刻布满惊惶、疲惫和巨大的愤怒!她双目赤红,死死盯着地上抖如落叶的太医,声音因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尖利变形:“三天了!整整三天了!官家高热不退!呕血不止!你们就只会跪在这里说‘脉象凶险’、‘药石难进’?!本宫养你们何用?!再治不好官家!本宫……本宫诛你们九族!”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啊!” 为首的太医涕泪横流,额头在金砖上磕得砰砰作响,鲜血顺着额角流下,“陛下……陛下乃忧思惊怒交加,五内俱焚!邪毒入于膏肓!更兼……更兼掌心血创崩裂,邪毒由创口逆冲心脉!此……此乃内忧外感并发之‘急风’重症!非……非寻常药石可及啊!臣等……臣等已竭尽所能!请娘娘明鉴!请娘娘开恩啊!”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绝望。

“竭尽所能?” 朱琏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抓起案几上一个青玉药碗,狠狠摔在地上!“哐当”一声脆响!瓷片混合着漆黑的药汁四散飞溅!“这就是你们的竭尽所能?!滚!都给本宫滚出去!再想不出法子!提头来见!”

“是!是!臣等告退!臣等告退!” 三名太医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内殿,留下满地的狼藉和更深的绝望。

朱琏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跌坐在龙床旁的绣墩上。她看着纱幔内那个毫无生气的轮廓,看着那垂落在床沿、不断滴落鲜血的手,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猛地捂住嘴,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间溢出,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娘娘……” 一个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沙哑的声音在朱琏身后响起。

小黄门王安。他不知何时已悄然侍立在侧。他身上依旧穿着福宁殿近侍的服色,但脸色同样苍白,眼窝深陷,嘴唇紧抿,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唯有那双眼睛,深处却沉淀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死寂的冷静。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纱幔内,扫过地上那摊刺目的血迹和破碎的药碗,最后落在朱琏颤抖的背影上。

“娘娘,保重凤体。” 王安的声音极其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太医所言虽凶险,却也并非全然无望。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百灵护佑。眼下……当务之急,是稳住朝局。”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李邦彦、白时中、张邦昌等人,这几日频频串联,出入宫禁,言必称‘陛下病重’、‘国事维艰’、‘当以议和为要’……其心叵测啊!”

朱琏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中瞬间被巨大的惊怒取代!她死死盯着王安:“他们……他们想干什么?!”

“娘娘,” 王安微微垂首,避开了朱琏逼人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如冰,“陛下昏迷前,擢升李纲大人为兵部侍郎、龙图阁待制,主理边务,专责抗金。更曾当朝下旨,遣返金使,拒割三镇!此乃陛下圣心独断,力挽狂澜之国策!然……” 他抬起头,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直刺朱琏,“此策,断了某些人议和苟安、甚至……卖国求荣之路!如今陛下病重,昏迷不醒,正是他们反扑的绝佳时机!若被他们得逞,联金议和之议再起,则陛下心血尽毁!太原血战之功付诸东流!大宋危矣!”

“他们敢?!” 朱琏猛地站起!凤目圆睁,一股属于皇后的威严和怒火轰然爆发!“本宫还在!这大宋的天!塌不下来!”

“娘娘息怒!” 王安立刻躬身,声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娘娘母仪天下,自然能震慑宵小!然,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们不敢明着违逆娘娘,却可借‘国事艰难’、‘为陛下分忧’之名,行掣肘李纲大人、破坏抗金大局之实!甚至……散播流言,动摇军心民心!娘娘,此刻汴京城内,暗流汹涌!宫墙之外,杀机已现!”

仿佛是为了印证王安的话语!

“报——!!!”

一声凄厉、尖锐、带着巨大惊恐的嘶吼,如同垂死野兽的悲鸣,猛地撕裂了福宁殿外死水般的沉寂!也狠狠刺穿了内殿压抑的空气!

紧接着,是沉重、杂乱、伴随着铠甲疯狂撞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滚石般砸在冰冷的宫道上!直扑内殿大门而来!

“砰——!”

内殿沉重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狠狠撞开!刺骨的寒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味和一股长途奔袭后的死亡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入!殿内巨大的宫灯被狂风吹得疯狂摇曳,光影乱舞!

一个身影,如同从血池地狱里爬出的恶鬼,重重地、几乎是翻滚着扑倒在冰冷光洁的金砖地面上!

来人浑身浴血!殿前司班直的制式铁甲早已破烂不堪,被暗红的血污和泥泞糊满!头盔早已不知去向,披散的乱发被凝固的鲜血黏在额角、脸颊!他的一条手臂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胸口一道深可见骨的刀口,皮肉翻卷,正汩汩地向外冒着暗红的血沫!

“娘……娘娘……” 信使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出浓重的血沫,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李……李大人……在……在校场……”

他猛地咳出一大口混合着内脏碎块的暗红血污,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出来:

“遇刺——!!!”

“轰——!”

如同惊雷在朱琏和王安耳边炸响!

朱琏脸色瞬间惨白如雪!身体猛地一晃,几乎站立不稳!她下意识地扶住身旁的龙床立柱,指甲深深掐入冰冷的木头!李纲!遇刺?!就在这汴京城内?!天子脚下?!

王安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脸上那死寂的冷静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冰冷的杀意取代!他猛地踏前一步!蹲下身!一把抓住信使的衣襟!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森然:

“说清楚!李大人如何?!刺客何人?!抓住了吗?!”

“李……李大人……” 信使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声音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臂……臂上中……中了一箭……毒……毒箭……亲……亲卫拼死……护……护住了……刺客……刺客混在……在闹事的禁……禁军里……跑……跑了……是……是曹……曹蒙的……旧部……喊……喊着……为……为聂……聂昌报……报仇……”

“曹蒙?!聂昌?!” 朱琏失声惊呼!这两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聂昌!那个因贪腐被官家下狱、后被查出勾结金使、图谋行刺而被斩首示众的开封府尹!曹蒙!那个被神卫营指挥使蒋兴祖当场格毙的禁军都虞候!他们的旧部?!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钦命的兵部侍郎?!

巨大的愤怒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朱琏!这绝不是简单的报复!这是冲着官家的新政!冲着抗金的大局来的!是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趁着官家病重,伸出了他们的毒爪!

“娘娘!” 王安猛地站起身!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近乎狰狞的决绝!他不再看地上奄奄一息的信使,目光如同淬毒的利刃,直刺朱琏惊怒交加的眼睛,“事急矣!请娘娘速速懿旨!”

他语速极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和杀伐决断:

“一、即刻封锁宫禁!许进不许出!所有宫门,由奴婢亲信内侍与蒋兴祖之神卫营共同把守!凡有可疑者,立斩!”

“二、着殿前司都指挥使焦守节!率殿前司精锐!即刻封锁汴京九门!全城戒严!许进不许出!搜捕曹蒙、聂昌余孽!凡有持械反抗者!格杀勿论!”

“三、传旨皇城司!所有逻卒倾巢而出!盯死李邦彦、白时中、张邦昌府邸!监视其一举一动!凡有串联异动者!立捕下狱!严刑拷问!”

“四、着太医署所有太医!即刻前往李纲大人府邸!不惜一切代价!救治李大人!所需药材,由内库直拨!胆敢延误者!杀!”

“五、请娘娘……即刻拟一道懿旨!” 王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铁交鸣般的穿透力,“以皇后监国之权!昭告汴京军民!陛下虽染微恙!然龙体无虞!圣心已决!抗金卫国!寸土不让!凡有妖言惑众、扰乱军心、行刺大臣者——视为谋逆!诛九族!悬首城门!!!”

最后四个字,如同四道裹挟着血雨腥风的惊雷,轰然炸响在死寂的福宁殿内殿!

“诛九族!悬首城门!!!”

朱琏被这杀气腾腾的懿旨内容震得心神剧颤!但看着纱幔内毫无生气的官家,看着地上不断蔓延的血迹,看着王安眼中那燃烧着决死之志的火焰,一股属于赵宋皇后的铁血与担当,猛地压倒了所有的惊惶和犹豫!

“好!” 朱琏猛地挺直脊梁!凤目之中寒光爆射!她一把扯下腰间悬挂的皇后金印!重重拍在身旁的御案之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王安!笔墨伺候!” 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母仪天下的威严和无边杀意!

“奴婢遵旨!” 王安眼中精芒一闪,动作迅疾如风,瞬间铺开明黄绢帛,研墨润笔!

朱琏不再犹豫,抓起御笔!笔锋饱蘸浓墨!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在那象征着皇后权威的明黄绢帛上,重重落下!笔走龙蛇!杀气盈纸!

“奉天承运皇后懿旨:谕尔汴京军民人等……”

就在朱琏饱含杀伐之气的懿旨即将落成,王安垂首肃立、眼神锐利如鹰之际——

“嗬……嗬……”

一阵极其微弱、如同破旧风箱拉扯般的喘息声,夹杂着一种粘稠液体搅动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咕噜”声,极其突兀地从层层纱幔笼罩的龙床深处响起!

声音不大。

却如同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朱琏和王安全部紧绷的神经!

朱琏手中的御笔猛地顿住!一滴浓墨重重滴落在尚未写完的“诛”字之上,迅速洇开一团巨大的、不祥的墨迹!她猛地转头!惊骇欲绝地望向龙床纱幔!

王安垂下的眼睑猛地抬起!那双死寂如深潭的眸子里,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他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死死盯住纱幔深处!

只见那层层叠叠的明黄纱幔之后!

那个一直如同凝固般躺卧的身影——赵桓!

他的身体,正在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抽搐!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喉咙深处那令人心悸的“咕噜”声!仿佛有什么粘稠的东西正堵在他的气管里!

他那只一直垂落在床沿、不断滴血的左手,此刻正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死死地、痉挛般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褥!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凸起,泛着死人才有的青灰色!那厚厚包裹的细麻布,早已被不断涌出的鲜血彻底浸透、染黑!粘稠的血液正顺着他的指缝和手腕,如同小溪般蜿蜒流淌,迅速在明黄的锦褥上洇开更大、更刺目的暗红!

“官家——!!!”

朱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带着无尽恐惧的尖叫!手中的御笔和金印“哐当”一声脱手坠地!她如同疯了一般扑向龙床!猛地掀开纱幔!

纱幔掀开的瞬间!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扑面而来!

只见赵桓双目依旧紧闭,但脸色已从灰败转为一种可怕的、透着死气的青紫!他的嘴唇微微张开,粘稠的、带着细小气泡的暗红血沫,正不断地从嘴角溢出!顺着下颌流淌,染红了明黄的锦褥!每一次艰难的、如同拉风箱般的喘息,都伴随着胸腔深处那恐怖的“咕噜”声!仿佛下一刻,那致命的血块就要彻底堵塞他的呼吸!

“太医!太医——!!!” 朱琏扑到床边,颤抖的手想要去擦赵桓嘴角的血沫,却又不敢触碰,只能发出绝望的、带着哭腔的嘶喊!

王安的脸色在宫灯下瞬间惨白得如同金砖!他眼中的滔天巨浪瞬间凝固!变成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死寂的冰冷!他看着龙床上那正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帝王,看着皇后绝望的哭喊,看着地上那卷写了一半、被墨迹污损的杀气腾腾的懿旨……

一股巨大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如同无形的冰河,瞬间席卷了整个福宁殿内殿!

汴京的暗涌,太原的血战,帝王的呕血昏迷,重臣的遇刺中毒……还有此刻这龙床上濒死的窒息……

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咕噜”声中,被推向了毁灭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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