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蓝靛田里,新苗正在风中轻轻摇晃,叶脉里流淌的,是三百年前的月光,是此刻的甜,是未来的暖——阿婆的念想,正顺着这些脉络,往更远的地方去,永远鲜活,永远温暖。
白露的清晨,林砚踩着露水去看新苗。今年的蓝靛苗长得格外齐整,叶尖的弧度像用尺子量过似的,和阿婆留下的旧图纸分毫不差。她蹲下来,指尖刚触到叶心,露水就顺着叶脉往下淌,在泥土里洇出细小的蓝痕,像谁在写字。
“林老师,您看这株!”阿果举着棵苗跑过来,根须上缠着半张蓝布票,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物件,边角还沾着点米糕碎屑。“考古队说这是张母当年丢的,没想到被根须缠了这么多年。”
林砚把布票放进木盒,里面的老物件又多了样——阿婆的顶针、法国寄来的蓝布星星、新疆女孩绣的薰衣草。“这是时光的百宝箱。”她笑着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咔嚓”声,是朵朵学着给苗拍照,蓝布头巾掉进了露水洼,映出的影子里,无数片蓝靛叶正在重叠,像无数双手在互相拥抱。
秋分那天,工坊来了位修族谱的老先生。他翻着泛黄的纸页,忽然指着清乾隆年间的记载说:“这里记着‘林氏女,以蓝靛济乡邻,米糕为引’,旁边画的蓝靛草,和你田里的一模一样。”墨迹旁有个小小的指印,像谁当年按上去的,和林砚的指印大小相仿。
“这是我阿婆的太祖母。”林砚摸着那行字,忽然想起阿婆说过,好的手艺会认人,不管过多少年,总会找到血脉里的传承人。现在看来,阿婆的话应验了——老先生带来的族谱里,每代染布人的名字旁,都画着株蓝靛草,草叶的数量,正好是他们活过的年岁。
老先生临走时,林砚送了他块蓝布帕子。“把它夹在族谱里吧。”她说,“让念想有个落脚的地方。”老先生接过帕子,忽然指着布角的结说:“这是‘代代缠’!我祖母也会打,说能把日子缠得牢牢的,再苦也散不了。”
寒露那天,听障学徒带着孩子们在染坊前做蓝布风筝。男孩的手指在竹篾上灵活地跳跃,棉线绕出的花纹,像无数个“心”字在互相依偎。“他说要让风筝带着米糕碎屑飞。”阿果翻译道,男孩忽然指着天空笑了,那里的云像块刚染好的蓝布,正慢慢舒展开,布上的光斑像糕上的星星在眨眼睛。
孩子们举着风筝在蓝靛田边奔跑,蓝布尾巴在风里扫过草叶,惊起一串露水,像撒了把碎银。有个福利院的男孩忽然松开线,风筝带着蓝布和米糕屑飞向远山,他却拍着手笑:“让它去找我妈妈!”
林砚摸着男孩的头说:“你看,它会带到的。”她指着田里的新苗,“就像你妈妈的念想,藏在风里,藏在草里,藏在你现在笑着的模样里。”
霜降前夜,林砚坐在灯下翻《蓝靛记》。最新一页贴着张幼儿园的画,画上的太阳是蓝靛色的,云朵是米糕做的,几个小人手拉手围着染缸跳舞,旁边写着:“这是会笑的家。”画的背面,有行稚嫩的字:“我梦见太奶奶在染布,她说蓝布会记得每个好孩子。”
窗外的蓝靛田在月光下泛着银,像谁撒了把碎钻在田里。忽然听见灶房有响动,进去一看,是听障学徒在蒸米糕。他说要给山区的孩子寄点心,蓝布包裹上印着“青溪镇”三个字,笔画歪歪扭扭,却透着认真。“他说要让孩子们知道,有人在想着他们。”阿果翻译道,眼里闪着光。
米糕蒸好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林砚望着晾布架上的蓝布在晨雾里浮动,忽然看见无数双手在时光里传递着什么——阿婆的手,张母的手,自己的手,孩子们的手,还有那些素未谋面的、藏在布纹里的手。
这些手捧着蓝布,递着米糕,在不同的时空里说着同样的话。而那些蓝靛草的叶脉,就像无数条看不见的线,一头拴着三百年前的月光,一头拴着未来的暖阳,中间串着无数个“原来你也在这里”的瞬间,在时光里永远摇晃,永远回响。
就像此刻,有片蓝靛花瓣落在女孩的发间,像阿婆在给她别花;有块米糕碎屑掉在男孩的手心,像张母在给他递甜;有缕阳光穿过布纹,在听障学徒的脸上投下光斑,像无数只温柔的手在轻轻抚摸——它们都是阿婆的念想,顺着叶脉往更远的地方去,变成草,变成花,变成每个路过的人眼里的温柔,永远鲜活,永远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