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电望远镜的馈源舱在暮色中微微颤动,像一只凝神倾听的耳朵。李砚将最后一块冷却板扣进主机箱时,金属表面凝结的白霜突然簌簌滑落——这是海拔五千米的高原独有的馈赠,连空气都带着冰晶的棱角。
“第739次校准完成。”他对着对讲机说,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操作台上的划痕。那是去年暴雪夜抢修时,扳手磕出的月牙形印记,此刻正映着屏幕上跳动的绿线。数据流像被惊动的鱼群,在深蓝色背景里倏忽来去,最终汇集成稳定的波形——3c,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的平均温度,人类能捕捉到的最古老的光。
主控室的门被风撞开,实习生小林抱着保温杯冲进来,睫毛上还挂着雪粒:“李老师!澳大利亚那边传数据了!”她把平板按在操作台上,荧光在两人脸上投下交错的光斑。南半球的射电阵列捕捉到一组异常信号,频率恰好落在团队三个月前标定的“勇气波段”里。
“不是干扰?”李砚的指尖悬在确认键上方。这个波段是他们的私心,灵感来自十年前那场失败的深空探测。探测器在飞掠小行星带时失控,最后传回的不是行星数据,而是宇航员对着镜头笑出的杂音:“别慌啊,我们在这儿呢。”那段音频经过频谱分析,主峰恰好落在3c辐射的边缘,像一粒投入宇宙的石子。
小林突然指着屏幕一角:“您看这个相位差!”两组数据在时间轴上重叠时,竟浮现出类似摩尔斯电码的规律脉冲。李砚猛地坐直,颈椎发出细微的声响——这声音太熟悉了,像极了他父亲临终前,监护仪上那些挣扎的波形。
老林曾是射电天文台的守夜人,总爱在值班室的黑板上画星系。李砚小时候最期待暴雨天,雷声会掩盖设备的嗡鸣,父亲就把他架在肩上,透过观测窗看天线在乌云里转动。“那些灯在找朋友呢。”老林会指着馈源舱的指示灯说,“就像你在幼儿园举着小红旗,怕新来的小朋友找不到队伍。”
三年前整理遗物时,李砚在父亲的工作手册里发现半页演算纸。泛黄的纸页上,老林用红笔圈出一个频率值,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小砚第一次独自上学,书包上的反光条频率。”他突然想起那个清晨,自己攥着校门钥匙站在巷口,回头时看见三楼窗口,父亲举着收音机的天线朝他晃了晃——原来那些年早出晚归的守候,都藏在这些无声的频率里。
“李老师?”小林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屏幕上的脉冲正变得密集,3c的基准线开始轻微波动,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李砚深吸一口气,按下发送键。北半球的射电望远镜阵列开始同步追踪,馈源舱在雪原上缓缓转动,天线的阴影在雪地里拉长又缩短,如同秒针在丈量地球的弧度。
子夜时分,全球二十三个观测站的数据陆续汇集。当李砚将所有波形叠加,屏幕中央浮现出清晰的图案:一个由脉冲组成的简笔画,像个歪着头的笑脸,旁边跟着一串数字——0.7c。
小林突然捂住嘴。0.7c是月球背面的最低温度,去年嫦娥探测器在那里软着陆时,传回的第一组环境数据里就有这个数值。当时控制中心沸腾的欢呼声,此刻仿佛还在主控室的空气里震荡。
“是回声。”李砚轻声说。他想起上周收到的邮件,来自挪威的同行说,他们在北极圈的观测站,曾捕捉到二十年前“旅行者号”探测器掠过木星时的信号反射。那些被行星大气折射的电波,在宇宙里兜兜转转,竟成了后来者的路标。
风撞在观测塔的金属壁上,发出空茫的回响。李砚调出十年前那段宇航员的录音,当“别慌啊”三个字与新捕捉的信号重叠时,3c的基准线突然跃起一个尖峰,随即又温柔地落回原点。就像有人在遥远的时空里,轻轻拍了拍人类的肩膀。
小林的保温杯落在地上,枸杞和菊花撒了一地。她指着实时监测图,声音发颤:“全球的射电阵列都在同步发送!”澳大利亚的天线正指向猎户座,智利的阵列对着小麦哲伦云,连格林兰岛上那台退役多年的射电望远镜,也被爱好者重新启动,此刻正倔强地闪烁着指示灯。
李砚推开主控室的门,雪已经停了。射电望远镜的馈源舱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一只举起的手。他拿出手机,给女儿发了条信息:“看见窗外的天线了吗?它们在给你书包上的反光条回信呢。”屏幕亮起时,恰好映出天边掠过的流星,尾迹在深蓝色天幕上划出短暂的光带,像数据流里一闪而过的脉冲。
操作台上的绿线依旧稳定在3c,但那些附加的脉冲正沿着频率轴缓慢延伸,像无数支细小的箭头,指向宇宙深处。李砚想起父亲手册里的最后一句话:“所有温度都是勇气的刻度,从体温到星光。”他伸手触碰屏幕上跳动的0.7c,指尖的温度让玻璃蒙上薄雾,那些微小的星星便在朦胧里,继续闪烁着向前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