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赡部洲,昔日繁华鼎盛的陈留古城,如今在洪荒末世的黄昏中,也如同一个疲惫不堪的老者,褪尽了铅华。曾经灵气氤氲的修真坊市早已荒废,青石板路缝隙里顽强钻出的枯黄野草,是这片土地仅存的生机。街巷间弥漫着尘埃、劣质柴薪的烟火气,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名为“绝望”的沉闷。暮色四合,一盏盏昏黄摇曳的油灯在沿街破败的店铺窗棂后次第亮起,如同旷野中飘忽的鬼火,聊以慰藉这漫漫长夜。
“归去来”酒肆,蜷缩在古城一条最不起眼的陋巷尽头。油腻发黑的木门半掩着,门楣上那块字迹模糊的招牌在穿堂风中发出“吱呀”的呻吟。门内,浑浊呛人的劣酒气息、汗酸味、廉价烟草的辛辣味,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杂着霉变与衰老的颓败气味,如同粘稠的泥沼,牢牢包裹着每一个踏入此地的人。几盏豆大的油灯挂在熏黑的梁柱上,光线昏暗摇曳,勉强勾勒出几张破旧木桌旁蜷缩的身影轮廓。这里,成了那些被时代巨轮碾过、侥幸未死的散修残魂们,最后的避风港,或者说是……苟延残喘的墓穴。
角落一张吱嘎作响的破木桌旁,围坐着三个人,像三块被时光冲刷得失去棱角的礁石。
“王半仙!王半仙!快给瞧瞧!俺家那口子新开的杂货铺,大门正对巷口,都说冲了‘穿心煞’!这…这咋整啊?” 一个穿着粗布短褂、满面愁容的汉子,小心翼翼地将几枚磨损严重的铜钱推到桌子对面一个干瘦老头面前。
那老头,便是“王半仙”。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旧道袍,浆洗得倒是干净,却愈发衬得他形销骨立。曾经或许有几分仙风道骨,如今只剩下满脸深刻的皱纹和浑浊发黄的眼珠。他枯瘦的手指捻起一枚铜钱,指尖微微颤抖着,试图注入一丝微不可察的法力去感应其上的“气”。然而,那点可怜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灵力刚触及铜钱表面,便如同泥牛入海,激不起半分涟漪。铜钱冰冷、死寂,如同他枯竭的丹田。
王半仙浑浊的眼珠费力地转动着,瞥了一眼汉子脸上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焦虑。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干涩嘶哑的声音:“咳咳…这个…穿心煞嘛…嗯…” 他故作高深地拖长了调子,手指无意识地在油腻的桌面上画着谁也看不懂的符号,“化解之法…倒也不难…只需…只需在门楣之上…悬一面‘八卦镜’…再…再于门内三步处…埋下…埋下三枚‘五帝钱’…嗯…最好是…是前朝旧物…沾染些…人气…”
他说得煞有介事,声音却越来越低,底气越来越虚。什么八卦镜?如今市面上的,不过是些粗制滥造的黄铜片子,连一丝辟邪的微光都泛不出。五帝钱?更是笑话,前朝旧物或许有,但其中蕴含的、能沟通天地疏导气场的微弱“钱运”,早已在天地灵气断绝的大环境下消散殆尽,与普通铜片无异。他这套说辞,不过是仗着早年看过几本风水杂书,又深谙市井小民的心理,拿来糊口罢了。每次说完,他枯黄的老脸上都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惭,随即又被更深的麻木所覆盖。那点仅存的、关于“望气观星、调理地脉”的散修尊严,早就在一次次的谎言和几枚铜钱的叮当声中,碾得粉碎。
“唉…王老道,你这套‘八卦镜’、‘五帝钱’,怕不是蒙人的吧?” 旁边一个身材矮壮、满脸横肉的大汉灌了一口浑浊的劣酒,辛辣的酒气喷在王半仙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他叫雷彪,曾是附近山里有名的体修,一身横练功夫据说能开碑裂石。如今,他粗壮的手臂肌肉虬结依旧,却透着一股缺乏灵韵滋养的干瘪与僵硬,皮肤呈现出不健康的暗红色,如同风干的腊肉。他袖口高高挽起,露出手臂上几道狰狞的新鲜抓痕,深可见骨,皮肉翻卷,散发着淡淡的腥臭。
“看看老子这伤!” 雷彪把伤臂“砰”地一声砸在油腻的木桌上,震得酒碗跳起,“城南赵员外家闹‘凶宅’,请老子去镇场子!他娘的,不过是一窝子成了点气候、趁着灵气稀薄跑出来作祟的‘食尸鼠’!搁在以前,老子一个指头就能碾死一窝!现在呢?” 他猛地一拍桌子,脸上横肉抽搐,充满了憋屈与戾气,“老子硬是靠着一身蛮力,抄起门栓跟那群畜生拼了半个时辰!才弄死几只大的,还被挠成这样!赵员外那抠门鬼,就给了这点汤药钱!” 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从怀里摸出几块碎银子,狠狠摔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体修…体修…” 雷彪抓起酒碗又灌了一大口,眼神凶狠却又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悲凉,“没了天地灵气淬炼筋骨,没了煞气熬打皮膜…老子这身引以为傲的‘铁布衫’,如今…如今就跟纸糊的差不多!只能给那些土财主看家护院,对付些不入流的畜生!跟条看门狗…有什么区别!” 他粗糙的手指死死捏着酒碗,指节发白,仿佛要将那粗陶捏碎。曾经开山裂石的豪情,如今只剩下护院打手的憋屈和一身不断增添的伤痕。
“彪子,省点力气吧。” 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堵着什么东西。说话的是个倚在墙角阴影里的胖子,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包,布包鼓鼓囊囊。他叫钱多宝,此刻他圆胖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袋浮肿,鼻涕不停地往下淌,时不时吸溜一下。他费力地睁开被鼻涕糊得有些睁不开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昏暗酒肆里寥寥无几的客人,然后神秘兮兮地将布包掀开一角。
昏暗的油灯光线下,布包里的东西闪烁着微弱、驳杂、极不稳定的各色光晕。有几张边缘焦黄卷曲、朱砂符文暗淡的“引火符”;一枚布满裂纹、灵光几乎散尽的“龟甲护心镜”;一个巴掌大小、木纹开裂、灵气全无的“聚灵蒲团”…全是些早已失去功效、甚至蕴含灵力反噬风险的破烂法器。
“瞧瞧…瞧瞧…” 钱多宝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和蛊惑,“这可都是…都是俺当年压箱底的好东西!祖传的!有高人开过光的!虽然…虽然现在灵气是不太足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关键时刻…辟个邪…挡个小灾…绝对管用!” 他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用油腻的手指捻起那张焦黄的“引火符”,唾沫横飞,“这张‘离火符’!当年能烧穿铁甲!现在嘛…点个柴火…烧个水…一催就着!方便得很!只要…只要五十个铜板!五十个!”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那是沉溺于往昔辉煌无法自拔的偏执,是对现实彻底绝望后的自我欺骗式捞取。他无视了王半仙麻木的眼神和雷彪毫不掩饰的鄙夷,兀自推销着这些在末法时代连废铁都不如的“宝贝”,仿佛只要卖出去一件,就能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证明自己那早已一文不值的“修士”身份还有那么一点点残留的价值。
“归去来”的老板娘,一个风韵犹存却眉宇间刻满风霜的中年妇人,默默地擦拭着柜台。她动作麻利,眼神却有些飘忽,时不时掠过酒肆里这些落魄的“奇人异士”。她柜台下不起眼的暗格里,藏着一柄灵气尽失、剑身布满锈蚀的小巧玉剑。每当看到钱多宝费力推销他那堆破烂,或者听到王半仙那套漏洞百出的风水说辞时,她擦拭柜台的手便会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追忆和更深的寂寥。她曾是某个小宗门的外门弟子,如今,守着这间破酒肆,听着这些曾经呼风唤雨的人物谈论着如何点柴火、看大门、卖假货,便是她与那个逝去的修真时代唯一的、荒诞而悲凉的连接。
酒肆的门轴再次发出刺耳的呻吟,一个身影踉跄着撞了进来。
来人是个形容枯槁的老者,穿着一件沾满泥污、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旧长衫。他头发花白凌乱,脸上布满沟壑,眼神浑浊涣散,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嘶哑含混:“…坎离交汇…龙虎相济…金丹…金丹可成…大道…大道…” 他枯瘦的手在空中胡乱地比划着,仿佛在推演着某种早已失传的丹诀。他周身散发着浓烈的劣酒与草药混合的酸腐气息,步履蹒跚,径直朝着柜台走去,对周遭的一切都视而不见。
“老醉鬼!赊的酒钱什么时候还?” 一个跑堂的小伙计皱着眉头呵斥道,想拦住他。
“滚开!” 老者猛地一挥手,手臂上残留的、早已失效的“巨力符”纹路隐隐一闪,却只带起一股微弱的气流。他根本没看小伙计,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板娘身后酒架上的一坛陈酿,那是“归去来”的招牌,据说掺了某种早已绝迹的灵草根须,如今只剩个名头。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涎水顺着嘴角流下,“…灵酒…蕴灵…给…给我…老夫…老夫炼出金丹…十倍…百倍还你…”
老板娘看着这疯疯癫癫的老者,眼中没有厌恶,只有深深的怜悯。她知道这老醉鬼的底细,曾是附近小有名气的丹师,痴迷炼丹,耗尽家财。在灵气断绝、灵草绝迹的绝境下,他依旧不肯放弃,用凡俗草药甚至毒草强行模拟古方,结果丹毒入脑,彻底疯了,整日沉浸在自己能炼出金丹的幻梦之中。他所谓的“丹诀”,不过是疯癫的呓语;他渴望的“灵酒”,不过是麻痹痛苦的毒药。
“唉…” 老板娘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从柜台下拿出一小壶最便宜的浊酒,倒了一碗,推到柜台边缘。
老者浑浊的眼中陡然爆发出骇人的亮光,如同饿狼扑食般扑了过去,一把抢过酒碗,不顾滚烫,仰头就灌!辛辣的液体呛得他剧烈咳嗽,酒水混合着涎水顺着脖颈流下,浸湿了肮脏的衣襟。他贪婪地舔舐着碗底,喉咙里发出满足又痛苦的呜咽。
“丹…金丹…” 他抱着空碗,眼神再次变得涣散迷离,身体摇摇晃晃,口中又开始念叨起那套无人能懂的疯话。他踉跄着转身,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扫过酒肆昏暗的角落,目光最终定格在墙壁上挂着一面蒙尘的、早已指针失灵的黄铜罗盘上。那罗盘,是王半仙早年间用来唬人的道具之一,如今彻底成了废铁。
“啊!…周天星斗…气机牵引…阵眼在此!” 老醉鬼眼中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明悟”光芒,仿佛真的看穿了什么惊天奥秘!他狂喜地嘶吼一声,丢开酒碗,张开枯瘦的双臂,如同扑向毕生追求的大道真理,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猛地一头撞向那面冰冷的、挂有罗盘的墙壁!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在死寂的酒肆中炸开!
黄铜罗盘被撞得粉碎,碎片四溅!老者的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狠狠砸在坚硬的青砖墙壁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鲜血,混着灰白色的脑浆,如同炸开的浆果,瞬间喷溅在斑驳的墙壁、油腻的地面和周围几张惊恐呆滞的脸上!
老醉鬼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沿着染血的墙壁滑落,瘫倒在地。他浑浊涣散的眼睛还死死瞪着天花板上那盏昏暗摇曳的油灯,脸上凝固着一个极其诡异的表情——那是一种混合着极致痛苦、无尽迷茫和一丝…终于解脱了的、近乎狂喜的扭曲笑容。鲜血从他破碎的头颅下汩汩涌出,迅速在地面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整个“归去来”酒肆,陷入了一片死寂。连风穿过破门的呜咽声都消失了。只有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劣酒、汗臭和尘埃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王半仙捻着铜钱的手指僵在半空,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着。钱多宝死死抱住他那破布包,肥胖的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鼻涕眼泪糊了满脸也浑然不觉。雷彪紧握的拳头无力地松开,看着那滩迅速扩散的鲜血,再看看自己手臂上那几道狰狞的抓痕,脸上横肉抽搐,最终化为一声低沉沙哑、充满无尽悲凉的叹息,重重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老板娘擦拭柜台的手,终于彻底停了下来。她看着那滩刺目的血,看着那具扭曲的尸体,看着墙壁上那破碎的罗盘指针在血泊中微微颤动了一下,最终归于死寂的歪斜。她慢慢转过身,从柜台下拿出那柄布满锈蚀的小巧玉剑,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剑身。剑身黯淡无光,如同她眼中最后一点属于修真时代的微光,也彻底熄灭了。
她默默地将玉剑收进最深的暗格,拿起一块还算干净的抹布,走到那面溅满鲜血和脑浆的墙壁前。她开始擦拭,动作缓慢而机械,一遍,又一遍。昏黄的油灯光,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染血的墙壁上,微微晃动,如同一个沉默的、擦拭着时代墓碑的幽灵。
酒肆之外,陈留古城彻底被浓重的夜色吞没。零星的灯火在无边的黑暗里挣扎着,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一轮惨白的残月,孤零零地悬在铅灰色的天幕上,冰冷地俯瞰着这片灵气尽绝、大道湮灭的洪荒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