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山,五庄观。
曾经被誉为“地仙之祖”道场的无上福地,如今也蒙上了厚重的暮色。缭绕山间的仙灵云雾早已散尽,露出下方裸露的、透着灰败之气的山岩。观内奇花异草尽数枯萎,曾经流淌着甘泉灵液的小溪彻底干涸,河床龟裂如老人干枯的手掌。整座仙山,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坟茔。
观后,那片曾经被浓郁至极的戊土精气拱卫、生机盎然的小天地,此刻更是弥漫着令人心碎的衰亡气息。中央,那株曾经冠盖如云、枝干虬劲如同大地脉络的参天巨树——人参果树,已是油尽灯枯之态。它那象征洪荒土行本源、曾流淌着玉质光泽的树皮,如今干裂剥落,露出里面枯槁朽败的木质,颜色黯淡如同陈年的骨殖。曾经缀满枝头、散发着诱人清香、形如婴孩的玲珑人参果,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寥寥几片枯黄卷曲的残叶,如同垂死蝴蝶的残翼,在毫无生气的枝头做着最后的徒劳挣扎。整株神树散发出的不再是滋养万物的戊土灵蕴,而是一种如同墓穴深处散发出的、沉滞的土腥与朽败混合的死气。
树下,镇元子静静伫立。这位曾经的地仙之祖,与世同君,此刻形容枯槁,宽大的杏黄道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仿佛挂在竹竿上。他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深如刀刻,眼神不再深邃如海,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与茫然,如同两潭即将枯竭的死水。他手中紧握着一柄玉尘,玉柄温润依旧,但那曾经拂尘生云、蕴含无上清净道韵的雪白尘尾,此刻却黯淡无光,如同普通的马尾。他抬头,空洞的目光掠过人参果树那枯槁的枝干,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株神树昔日吞吐日月、福泽一方的无上荣光。
“老友…” 镇元子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砂纸摩擦,“你我相伴…多少个元会了?”
人参果树庞大的躯干内部,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那是它残存的、微乎其微的灵性在回应。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不甘的嘶鸣,只有一种深深的、如同大地般厚重的倦怠与不舍。它的意识早已模糊不清,如同风中残烛。支撑它存在的戊土本源已近枯竭,如同被抽干了血液的巨兽。它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根”,那深扎于洪荒地脉、汲取无尽生机的根系,正在一寸寸地失去活力,变得冰冷、僵硬,如同埋入冻土的铁石。死亡,正从大地深处,沿着它的根须,不可阻挡地向上蔓延。
镇元子似乎感受到了老友那无声的告别。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玉尘的尘尾,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一片摇摇欲坠的枯黄残叶。那动作,充满了无言的悲悯与诀别。
“睡吧…” 镇元子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这片天地…太累了…吾…也该歇歇了…”
就在那尘尾拂过的瞬间,那片枯叶,如同终于卸下了万古的重担,悄然脱离了枝头。没有风,它垂直地、缓慢地坠落,在空中划出一道枯黄的轨迹,最终无声无息地落在树下冰冷的泥土里。
几乎就在枯叶落地的同一刹那——
嗡!
人参果树那庞大而枯槁的躯干,从最底部的根系开始,肉眼可见地、无声无息地化为了灰白色的粉尘!这崩解如同瘟疫般急速向上蔓延,树干、枝桠…所过之处,一切生机彻底湮灭,只留下最纯粹的死寂尘埃。速度之快,仿佛时光在它身上瞬间加速了千万倍!
不过几个呼吸,那株曾孕育无数传奇、象征洪荒土行造化的先天灵根人参果树,连同它立足的那片曾经蕴含无尽生机的灵土,彻底化为了一堆毫无灵性、随风便可飘散的灰白色粉尘!原地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如同巨大伤疤般的浅坑,证明着它曾经的存在。
镇元子握着玉尘的手,猛地一颤。他空洞的眼神死死盯着那片灰烬,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被抽走了最后支撑的脊梁。一口暗红色的逆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星星点点溅落在身前冰冷的尘土之上,如同凋零的红梅。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人参果树最后的灰烬前,枯瘦的身躯佝偻下去,剧烈地颤抖着,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孤兽濒死的呜咽。玉尘脱手,无声地落在灰烬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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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池仙境。
这里曾是西王母统御女仙、宴请群真的无上妙境。如今,仙宫楼阁依旧悬浮于云海之上,却失去了往昔的璀璨仙光,如同褪色的画卷。缭绕的云霞黯淡无光,灵禽仙鹤早已绝迹。唯有那一片曾经冠绝洪荒、以三千年、六千年、九千年为期的蟠桃园,残留着最后一丝属于过去的痕迹,却也正上演着最凄凉的终曲。
蟠桃母树,那株最为古老、最为庞大的存在,曾是整个蟠桃园的核心与源泉。它那虬结如龙的枝干,此刻如同被烈火焚烧过一般,呈现出焦黑碳化的恐怖景象,布满巨大的裂口,内里是死寂的灰烬。曾经覆盖如云、流光溢彩的桃叶,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扭曲指向天空的枯枝,如同向天控诉的绝望手臂。枝头,再无一枚果实。
西王母(瑶池金母)立于蟠桃母树之下,雍容华贵的面容上,往昔的威严与慈悲已被一种近乎冰冷的死寂所覆盖。她一身华美的宫装,在死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和沉重。她伸出保养得宜、却隐隐透出玉质僵硬感的手指,指尖萦绕着一丝微弱得几乎熄灭的先天太阴之气,轻轻触碰向一根焦黑的枯枝。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断裂声响起。
那根被西王母指尖触碰的枯枝,如同彻底失去所有韧性的朽木,竟应声而断!断裂处没有一丝汁液,只有干燥的、如同木炭般的粉末簌簌落下!
这声断裂,如同一个信号!
嗡——!
整个蟠桃园内,无论年份长短,所有蟠桃树的枝干,在同一瞬间,齐刷刷地、无声地崩裂!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同时碾碎!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亿万朽木同时碎裂的“沙沙”声!无数焦黑的枝条碎片,如同黑色的雪,纷纷扬扬从空中飘落,覆盖了整个瑶池仙境的地面。
园中最后几株稍显“年轻”、尚挂着几颗萎缩干瘪、如同核桃般大小、毫无光泽的畸形小桃的桃树,也在枝条崩碎的瞬间,枝头那几颗仅存的“果实”如同被抽干了最后一丝水分,瞬间干瘪、发黑、碳化,旋即化为飞灰,消散在死寂的空气中。
西王母僵硬地收回手指,指尖那一丝太阴之气彻底消散。她缓缓低头,看着脚下堆积的、厚厚一层焦黑木屑,如同看着一片巨大的、属于过去的、正在腐烂的华丽锦缎。她华美宫装的裙摆,被这黑色的“雪”所覆盖。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凝固的空白。蟠桃盛会的琼浆玉液、仙娥歌舞、万仙来朝的辉煌…所有的记忆,所有的荣光,都在这一片腐朽的黑雪中,彻底埋葬。瑶池仙境,只剩下一个空荡的、华丽的、正在死去的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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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阴星,广寒宫。
这颗曾洒下清辉、滋养万物的星辰,如今只剩下死寂的冰冷与永恒的荒芜。广寒宫那美轮美奂的玉宇琼楼,早已蒙上厚厚的灰色尘埃,琉璃瓦片黯淡无光,如同蒙尘的珍珠。曾经飘荡着桂花清香的清冷月宫,此刻只有永恒的真空死寂。
月宫深处,那株曾与太阴本源共生、永远砍不倒的月桂树,此刻静静地矗立着。它那如水晶琉璃般剔透的枝干,失去了所有流转的月华光泽,变得浑浊、灰暗、布满细微的裂纹,如同蒙尘的劣质玻璃。曾经馥郁芬芳、如同月光凝结的桂花,凋零殆尽,只在枝头残留着零星几朵干枯发黑、如同焦炭的花萼。
树下,一个身影凝固在那里。
是吴刚。
他依旧保持着挥斧的姿势。那柄曾伴随他伐了无数元会的月牙神斧,斧刃上布满了锈蚀的斑点,灵光尽失,沉重地劈砍在月桂树灰暗的树干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毫无生机的白痕。吴刚那原本魁梧健硕、仿佛拥有无穷精力的身躯,此刻如同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皮肤紧贴着骨骼,呈现出一种石雕般的僵硬与灰败。他虬结的肌肉线条依旧清晰,却失去了力量感,如同风化剥蚀的山岩。他那双曾充满执着、甚至偏执光芒的眼睛,此刻空洞地圆睁着,瞳孔涣散,凝固着一种极致的惊愕与茫然。仿佛在斧刃触及树干、感受到那前所未有的、属于“死亡”的脆硬触感,以及那柄神斧中最后一丝与他相连的灵性彻底断绝的瞬间,他的生命连同他的执念,也被一起冻结在了这永恒的姿势里。
广寒宫再无伐木声。只有吴刚石化的身躯,与那株同样失去光泽、遍布裂纹的月桂树,在死寂的太阴星上,构成了一幅名为“永恒终结”的诡异雕塑。嫦娥?那只曾怀抱玉兔的月宫仙子,早已不知所踪,如同从未存在过。这清冷的广寒宫,只剩下一树、一人、一斧的冰冷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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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牛贺洲,灵山脚下。
这里曾是西方教、后为佛教的根源圣地。虽然灵山佛光黯淡,二十四诸天投影模糊,但山脚下这片菩提林,却因与灵山气运相连,尚存一丝微弱的生机。然而,这片生机也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菩提林的核心,那株最为古老、最为神圣的菩提圣树,枝叶依旧繁茂,但曾经流转不息、如同智慧金液的菩提宝光,如今已微弱得如同薄暮时分最后一抹夕阳余晖,仅能勉强覆盖住主干区域。它那巨大的、如同伞盖般的树冠,大部分叶片失去了象征觉悟智慧的翠金色泽,变得暗淡、枯黄,甚至卷曲发黑。唯有靠近树冠顶端中心的一小簇,大约百十片叶子,还顽强地维持着一点微弱的金绿色,如同黑暗中最后几颗不肯熄灭的星辰。
菩提树庞大的意识,如同浩瀚而平静的海洋,笼罩着这片最后的林地。它清晰地“看”着:
- 万寿山人参果树化为灰烬时,那一声属于镇元子、穿透空间传来的悲恸呜咽;
- 瑶池仙境蟠桃树崩碎成漫天黑雪时,西王母那凝固的、死寂的空白;
- 太阴星上,月桂树灰暗的树干与吴刚石化的躯体构成的永恒静默。
一种深沉的、如同大地般厚重的悲悯,在菩提树古老而博大的意识中弥漫开来。它并非恐惧自身的消亡——作为准提圣人成圣时斩出的本体所化,它早已超脱了寻常生灵对生死的执着。它悲悯的是这方天地的沉沦,是那一个个陪伴洪荒走过漫长岁月、曾象征天地造化的伙伴的凋零,更是那芸芸众生在灵气断绝的末世中,如同困兽般挣扎、沉沦、迷失的苦难。
嗡…
菩提树的意识轻轻拂过自己树冠上那些枯黄的叶片。没有不甘的怒吼,没有对佛光护持的怨怼,只有一种坦然接受命运安排的平静,以及一种深沉的责任感——为这绝望的末世,留住最后一点象征性的“希望”绿意,哪怕这绿意早已失去点化智慧、助人顿悟的伟力。
一阵带着洪荒末世尘埃的萧瑟山风吹过菩提林。
沙…沙…沙…
无数枯黄的菩提叶,如同金色的泪滴,从枝头纷纷扬扬地飘落。它们在空中盘旋、翻滚,最终无力地覆盖在林间冰冷的土地上,堆积起一层厚厚的、金色的“落叶冢”。
风,也拂过树冠顶端那仅存的、百十片带着微弱金绿色的叶子。叶片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极其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簌簌”声。那点微弱的金绿光芒,在漫天飘落的枯黄中,显得如此孤独,如此脆弱,却又如此执着地亮着,仿佛在向这片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洪荒大地,做着无声的、最后的告别。
灵山深处,大雷音寺中,闭目禅定的如来佛祖,似有所感。他低垂的眼睑微微颤动了一下,一声悠长深沉的佛号,如同穿越了万古的叹息,在寂静的佛殿中无声地回荡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