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稀释的蓝墨水，缓慢洇透诊所的玻璃窗。
流川枫在笼子里蜷成安静的毛团，输液管里药液规律滴落，恒温箱里两只小猫依偎着，细弱的呼吸在暖光里画出几乎看不见的起伏。
护士检查完最后一遍数据，冲他们点点头：“情况都稳定，明天再来看看就行。”林予冬“嗯”了一声，目光在那两团粉嫩的小生命上停留片刻，才动手收拾散在桌上的书本和练习册。
两人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走出“安心宠物”，街灯已经亮起，在渐深的蓝紫色天幕下晕开暖黄光斑。
晚风带着白日残留的温热拂过脸颊，吹散消毒水的味道，留下城市傍晚特有的、车流与行道树混合的气息。
“回学校？”林予冬侧头问，校服外套随意搭在臂弯——那件沾过泥土和草屑的蓝白校服，因为昨日留了点洗不掉的淡淡水痕，却已恢复了大半清爽。
“嗯。”江见夏点头，书包带子勒在肩上，“得回去收拾下，晚上还有自习。”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线条流畅的侧脸上，“你……东西都带齐了吧？”
“我回去拿行李，一会儿公交车站见。”他答得简洁，迈开步子朝家走。
梧桐巷口的7路车摇摇晃晃驶来，车厢里人不多，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周末返校的学生。
两人刷了卡，在靠后的双人座坐下。
发动机低沉的嗡鸣和窗外掠过的霓虹光影包裹着这个狭小的空间。
江见夏抱着书包放在膝头，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车窗外流泻的光带。
林予冬则靠着椅背，长腿随意伸在过道，指尖无意识地在手机边缘轻叩，屏幕是暗的。
车子平稳地行驶过两个路口，熟悉的街景在窗外倒退。
江见夏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声音在引擎声里显得格外清晰：“哎，林予冬。”她眼睛里带着点好奇的笑意，“最开始的时候，我记得你不是坐这趟38路的吧？”
林予冬动作一顿，侧过脸看她。暖黄的车顶灯落在他浓密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嗯？”他尾音微扬。
“你以前，不是坐35路吗？”江见夏回忆着更早时候，那时他们甚至算不上认识，两个人加上联系方式就是因为自己去坐过一次35路。
“35路能直接开到九和府门口那一站，对吧？”她记得他家那片别墅区入口确实有个专门的公交站台。
林予冬的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清的弧度。
“记性挺好。”他语气带着点惯常的、被戳穿也无所谓的懒散，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飞驰而过的灯火，“是坐35路。”他顿了顿，手指在冰凉的手机外壳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后来发现坐38路也行，从你家门口这个站下车，走回去，”他下巴朝九和府的方向随意点了点，“也就多绕个几百米，没差。”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发现了一条散步的近道。
江见夏微微一怔。
几百米？她脑海里迅速勾勒出两个公交站和九和府的位置图。
梧桐巷站下车，沿着栽满梧桐的人行道直走，穿过一个种满月季的小街心花园，再拐个弯……确实能走到九和府侧门附近，但那条路显然比直接坐35路到家门口要绕远不少。
晚风吹进敞开的车窗，拂动她额前的碎发，也带来他身上干净的皂角香，混着一点医院消毒水残留的清冽气息。
她没再追问，只是轻轻“哦”了一声，抱着书包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感觉心跳在平稳的车轮滚动声里漏跳了半拍。
车厢摇晃，两人的肩膀偶尔随着颠簸轻轻擦碰，隔着两层薄薄的夏季校服布料，传递着微不可察的温度。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只有发动机的嗡鸣和报站器机械的女声。
林予冬忽然转过头，深潭似的眼睛看向她，带着点探究：“江见夏。”
“嗯？”她下意识应声。
“你妈妈，”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语气是闲聊般的随意，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温阿姨……好像对我特别照顾？”他想起昨天饭桌上堆到他碗边的排骨，想起那件宽大的旧衬衫，想起临走时硬塞过来的奶黄包，还有那句“有空常来”。
那是一种超越普通同学家长的、带着家常烟火气的亲近。
江见夏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她眨了眨眼，暖黄的灯光落进她清澈的眼底。“啊，那个啊……”她微微低头，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书包带子，声音很轻，“可能……是因为我跟她提过吧。”
“提过什么？”
“提过……你爸妈常年在国外工作，家里就你和奶奶住一起。”江见夏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坦诚。
她想起自己某次闲聊时无意间向妈妈说起过林予冬家的情况，温语女士当时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说了句“这孩子也不容易”。
林予冬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情，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轻笑，肩膀都跟着微微耸动了一下。
他转过头，望向车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路灯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嘴角咧开一个带着点自嘲又了然的弧度：“好家伙，”他拖长了调子，语气戏谑，“原来阿姨是把我当‘留守儿童’了？”尾音上扬，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被过度关怀时那种又窘又有点受用的微妙情绪。
“喂！”江见夏被他这直白的总结噎了一下，脸颊微微发热，忍不住伸手隔空轻拍了一下他的胳膊，“什么留守儿童！我妈就是……就是觉得你奶奶年纪大了，你又一个人……”
林予冬笑着转过头，没躲开她那毫无杀伤力的“攻击”，深色的瞳孔在灯光下映着细碎的光点，笑意未减：“行，知道了。替我谢谢温阿姨的关心。”
气氛在几句玩笑里松弛下来，两人都没再说话，各自靠着椅背，看着窗外的城市灯火在暮色里流淌。
公交车在熟悉的校门口站台停下。
两人刚下车，就撞见一对紧紧依偎的身影——程橙像只树袋熊似的挂在陆骁胳膊上，两人正站在校门口那棵巨大的香樟树下，程橙仰着脸，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陆骁则微微低着头，嘴角噙着宠溺的笑，正低声说着什么。
昏黄的路灯穿过浓密的枝叶，在他们身上洒下细碎的光斑，空气里仿佛都飘着甜腻的粉红泡泡。
“哟，程大忙人，舍得归队了？”林予冬拖着调子，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那两人听见。
程橙猛地从陆骁胳膊上弹开，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嗔怪地瞪了林予冬一眼：“要你管！陆骁和我一起回来的不行啊？”
她随即看到林予冬身边的江见夏，眼睛一亮，立刻扑过来挽住好友的胳膊，声音瞬间切换成控诉模式，“夏夏！你昨天放我鸽子！说好的麻辣烫呢？你得补偿我！”
陆骁也笑着跟两人打了招呼，目光落在林予冬和江见夏身上时，带着点了然的笑意，没多问。
“行行行，补偿你。”江见夏无奈地拍拍程橙的手背，“待会儿充完饭卡，食堂小炒窗口任你点，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程橙满意地扬了扬下巴，这才松开江见夏。
四人前后脚走进校园。
周末的校园比平日安静许多，三三两两返校的学生拖着行李箱走过。
两人各自回宿舍放下书包，简单收拾了一下书本和明天要交的作业。
“今日不宜学习（但可以玩）”的小群里，周嘉阳已经咋呼开了：
【AAA约球提前一周（高三版）】：@全体成员 食堂集合！充卡！饿死小爷了！速度！
【欧润几】：来了来了！等我两分钟！@薇生物 许薇你好了没？
【薇生物】：嗯，楼下等。
程橙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嘴里还叼着根没拆包装的棒棒糖。
食堂灯火通明，周末返校高峰刚过，人不算太多。
充卡窗口前，顾言已经排着队，许薇则安静地站在几步开外，低头看着手机。
周嘉阳正绕着许薇转圈，嘴里不知在叨叨什么，脸上是惯常的嬉皮笑脸。
“嘉阳！这边！”程橙远远喊了一声。
周嘉阳闻声抬头，看到他们，立刻咧开嘴挥手，快步跑了过来：“冬哥！夏姐！橙子！你们可算来了！”他动作自然地想去拍许薇的肩膀，“走了走了，充卡去！”
许薇却在他手落下的瞬间，极其自然地、幅度很小地往旁边侧移了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她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平静地掠过周嘉阳，直接看向江见夏和程橙：“充好了？”声音是一贯的清冷。
周嘉阳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一瞬，随即又像没事人一样，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挠了挠头，只是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尴尬和不易察觉的懊恼。
“没呢，刚来。”程橙没注意到这电光火石间的微妙，拉着江见夏就排到顾言后面。
林予冬站在江见夏身侧，目光在许薇和周嘉阳之间极其短暂地扫了个来回，深潭似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随即又淡淡移开，仿佛只是随意看了一眼周围的同学。
他拿出自己的饭卡，指尖在光滑的卡面上无意识地划过。
江见夏却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凝滞。
许薇避开周嘉阳的动作太干脆，周嘉阳那掩饰性的挠头也太刻意。
她想起山庄葡萄架下那个醉醺醺的告白，想起许薇在秋千上无声的泪水，又想起今天许薇异常平静却始终没看周嘉阳一眼的状态。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饭卡也掏了出来，指尖捏着卡片边缘，感觉塑料卡片微微的凉意渗进皮肤。
食堂明亮的灯光下，许薇低头看手机的侧影和周嘉阳强撑着笑容跟顾言搭话的样子，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冰冷的空气墙。
周一晚自习结束的铃声终于拖着疲惫的尾巴响彻高三教学楼。
江见夏抱着厚厚一叠化学卷子回到宿舍，感觉脑子被各种分子式和反应方程式塞得满满当当。
宿舍里只有程橙对着镜子在挤一颗顽固的痘痘，嘴里还哼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
刚把书包放下，口袋里的手机就震动了一下。
她掏出来一看，屏幕上跳着那个简洁的“w”。
【w】：[图片]
【w】：刘医生刚发来的。
江见夏点开图片。
是两张照片。
第一张，流川枫侧躺在干净的垫子上，精神明显好了许多，绿眼睛半睁着望向镜头，虽然还有些虚弱，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一点神采。
第二张是恒温箱的近景，两只小猫身上的绒毛明显丰盈了些，不再是之前那种半透明的粉嫩，覆盖上了一层细软的、浅淡的奶黄色，其中一只正努力仰着小脑袋，试图去够奶瓶的奶嘴，小爪子在空中无意识地挥舞着。
照片下面还有一行刘医生发过来的文字说明：“大的进食正常，炎症控制住了。小的两只都能主动吸奶了，生命力顽强。”
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冲散了晚自习的疲惫，涌上江见夏的心头。
她忍不住弯起嘴角，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敲着回复，连带着眉眼都舒展开来，像被春风吹皱的湖面。
【西瓜汁】：太好了！！！[小猫开心转圈.jpg]
【西瓜汁】：它们看起来精神多了！那只抢奶瓶的好有力气！
【w】：嗯，命硬。
【西瓜汁】：这周放学还能去看吗？
【w】：行。
简短的对话结束。
江见夏放下手机，感觉一整天堆积的沉闷都被这两张小小的照片驱散了。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点缝隙，初夏夜晚微凉的风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涌进来。
远处教学楼的灯光在夜色里勾勒出沉默的轮廓，楼下偶尔传来女生结伴去洗漱的轻快说笑声。
窗台上那盆小小的绿萝，叶片在夜风里轻轻摇曳，映着宿舍里暖白的灯光，绿得生机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