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课特有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沉闷空气,混杂着粉笔灰干燥的气味,又一次裹住了江见夏。
再睁眼,视线里是熟悉又陌生的米白色天花板吊顶。身下是偏硬的床垫触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不属于高中教室的尘埃味,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她自己的洗发水留下的、近乎消散的冷冽香气。
2025年。
她又回来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猛地一缩,带来一阵迟滞的钝痛。
没有巨大的恐慌,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浸透骨髓的疲惫和无力感,像深水漫过口鼻,缓慢地窒息。
她甚至没有立刻坐起来,只是静静躺着,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感受着胸腔里那颗心缓慢而沉重地搏动。
上一次来的时候,事情果然如她们所料,林予冬是死亡日期和方式都已经变回了原先的车祸。
离开前,她将那任务拜托给了十年后的自己——找到当年那个肇事的司机。
这几乎是溺水之人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明知渺茫,却无法不伸手。
床头柜上,属于27岁的自己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起来,显示着一个未接来电——程橙。
旁边还压着一张便签纸,熟悉的、属于自己却又带着岁月疲惫感的字迹:【联系程橙。司机找到了。】
言简意赅,像冰冷的判决书。
江见夏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似乎都带着未来时空特有的、挥之不去的清冷。
她伸出手,指尖冰凉,拿起手机,回拨了程橙的号码。
“喂?”电话几乎是立刻被接通了,程橙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以及不易察觉的、属于孕妇特有的温软气息,“……是……夏夏?”
“嗯,是我。”江见夏的声音干涩沙哑,像许久未上油的齿轮摩擦,“我回来了。便签上说……找到了?”
“对,对!”程橙的声音明显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染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上次你走后,她就把这事托付给我了。她状态……不太好,查这些旧事对她刺激很大。我托了好些关系,总算找到了当年那个姓王的司机。”
程橙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他现在……在一家小餐馆后厨打杂。地址我发你手机上。夏夏的意思,是让我带你去看看……亲眼看看。”
“好。”江见夏只有一个字。喉咙紧得发疼。
她掀开被子坐起身,动作有些僵硬。
窗外是阴沉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
她走到衣柜前,里面挂着的衣物大多是冷色调,她随手抽出一件深灰色的连帽卫衣套上,宽大的帽子几乎能遮住半张脸。
程橙的车停在楼下时,江见夏已经等在单元门口。
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
程橙挺着已经非常明显的孕肚,动作有些笨拙地从驾驶位下来,预产期在十二月中旬的她,此刻像一颗饱满却沉重的果实。
她看着江见夏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和眼底浓重的青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餐馆位于一条老旧的商业街后巷,门脸不大,油腻的玻璃门上贴着褪色的菜单,门口堆着几个空泔水桶,散发出食物残渣混合清洁剂的复杂气味。
正是午市过后的清闲时段,店里没什么客人。
程橙推开门,门上的铃铛发出喑哑的“叮当”声。
一个系着脏污围裙、头发花白稀疏、身形佝偂的男人正背对着门口,费力地拖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垃圾袋往外挪。听到声响,他动作顿住,慢慢转过身来。
江见夏的呼吸瞬间屏住了。
这就是……那个终结了林予冬生命的人?
眼前的男人看起来五十多岁,脸上刻着深深浅浅的皱纹,像被生活反复揉搓过的粗糙纸张。
他的眼神浑浊,带着长期劳作和某种更深沉疲惫留下的麻木。
看到挺着大肚子的程橙和站在她身后、帽檐压得很低的年轻女孩,他脸上闪过一丝茫然和局促,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两位……吃饭?”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
“啊,对,吃饭。”程橙努力挤出一个自然的笑容,扶着腰,找了个靠里、相对干净的座位坐下。
江见夏沉默地跟过去,坐在她对面,背对着那个男人。
她能感觉到那道带着探究和些许不安的目光在自己背上停留了几秒。
曾经的肇事者——笨拙地拿过两张塑封的简易菜单放在她们桌上。
“看看……吃点啥?”他问,眼神依旧有些躲闪。
江见夏没有看菜单。
她的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甲刮过桌面,发出细微的“刺啦”声。
她需要记住这张脸。
她强迫自己微微侧过一点头,目光从帽檐的阴影下抬起,平静地、专注地看向那张布满风霜的脸。
浓重的眉骨,微塌的鼻梁,有些松弛下垂的嘴角,还有那双浑浊眼睛里残留的一丝惊惶……
每一个细节都像刻刀,缓慢而用力地刻进她的脑海。
她甚至注意到他围裙领口处露出的那截深蓝色秋衣领口,磨得起了毛球。
程橙点了两个简单的炒菜。
王司机拿着单子,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向后厨。
后厨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和隐约的油烟味。
“他……有个儿子,”程橙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用气声在说,“今年也高三了。他判了七年,表现好减刑,前年出来的。出来后就一直在这里打零工……他老婆好像早走了。”程橙的语气里没有明显的同情或憎恨,只有一种叙述事实的沉重。
江见夏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高三……这个认知带来的荒谬感和刺痛感,远比看到一个凶神恶煞的歹徒更加强烈。
命运像一只冷酷而戏谑的手,轻轻拨弄一下,就彻底撕裂了两个少年的人生轨迹。
一个沉入冰冷的地底,另一个的父亲背负着血债在油腻的后厨挣扎求生。
那个正在某个高中教室里埋头苦读的少年,他知道自己父亲背负的罪孽吗?
菜很快就上来了,王司机端上来的,一盘清炒时蔬,一盘木须肉,油汪汪的,卖相很普通。
他放下盘子,又飞快地看了江见夏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沉默地转身回到了后厨门口的小板凳上坐着,佝偂着背,像一尊凝固的、布满油污的雕像。
江见夏拿起筷子,夹了一根青菜放进嘴里。味同嚼蜡。
食物粗糙的口感摩擦着喉咙,难以下咽。她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身后那个角落,集中在那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上。
她努力咀嚼着,吞咽着,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冰冷的沙砾。
记住这张脸,记住这感觉……她反复在心里对自己说。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回到过去,她能对着这张尚未被岁月摧残、或许还带着青壮年气息的脸,预知他未来犯下的罪孽吗?这徒劳的努力本身,就像一场绝望的滑稽戏。
一顿饭吃得漫长而煎熬。
程橙显然也没什么胃口,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几口。
付钱的时候,江见夏坚持自己付了账。
纸币递过去时,王司机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低低地说了声“谢谢”,声音含混不清。
“怎么样?”程橙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声音压得很低,目光示意了一下后厨的方向。
江见夏摇了摇头,视线落在碗里漂浮的油花上,声音轻得像叹息:“……不像。”
不像想象中凶神恶煞的刽子手,不像该背负血海深仇的仇人。
他只是一个被命运碾压过的、在底层挣扎求生的可怜人。
这个认知非但没有带来解脱,反而让那份沉重的无力感更深了。
如果连恨的目标都模糊不清,她该向谁讨要林予冬的生命?向那辆冰冷的车?向那个红绿灯路口?还是向这该死的、无法挣脱的命运本身?
走出餐馆,深秋带着湿气的寒意扑面而来。
江见夏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巷子口的风更大,吹得她宽大的卫衣猎猎作响。
她顿了顿,像是用尽了力气才问出下一句,“程橙,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关于那场车祸……除了他这个人,还有没有更详细的东西?当年的报道……判决书……什么都好。”
程橙想了想,眉头微蹙:“当年的具体卷宗,肯定在法院或者交警队封存着,我们普通人很难接触到。不过……”
她眼睛一亮,“市图书馆的地方文献阅览室,会收藏很多本地的旧报纸!尤其是重大社会新闻,肯定会有报道!我们可以去那里找找看!”
一丝微弱的光,在江见夏死水般的眼底亮了一下,旋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
“时间……来得及吗?”她看向程橙高高隆起的腹部。
程橙摸了摸肚子,脸上露出一丝坚韧:“来得及!现在才下午两点多。图书馆五点才闭馆。走吧,我开车,很快的。”
她的行动依然有些笨拙,但眼神坚定。
南城市图书馆是一座有些年头的苏式建筑,高大的廊柱和宽阔的石阶带着历史的厚重感。
地方文献阅览室在顶楼一个安静的角落,光线透过高大的窗户洒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略带霉味的馨香。
一排排高大的书架沉默矗立,上面整齐码放着按年份装订成册的泛黄报纸合订本。
管理员是一位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老先生,看到程橙挺着大肚子,态度很和蔼。
程橙说明来意,想查阅2016年高考前夕关于南门十字路口重大交通事故的新闻报道。
老先生扶了扶眼镜,走到检索目录前翻找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2016年……南门十字路……车祸……”
他手指在目录上滑动,“哦,有!……对,高考前三天,南门那边确实出了个大事故,上了好几天的本地社会新闻头版呢!喏,这一年的合订本,在那边第三排书架,最上面一层。需要梯子吗?”
“不用不用,谢谢您,我们自己来。”程橙连忙道谢,拉着江见夏走向书架。
合订本沉重而巨大,像一块厚重的青砖。
程橙行动不便,江见夏踮起脚,费力地把它从书架顶层抽了出来,抱在怀里,沉甸甸的,像抱着一个冰冷的墓碑。两人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
窗外是图书馆寂静的庭院,几棵梧桐树的叶子已经落了大半,光秃的枝桠在铅灰色的天空下伸展。
阅览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程橙偶尔因胎儿活动而发出的轻微吸气声。
江见夏的手指冰凉,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翻开那厚重的封面。
泛黄的新闻纸带着岁月的脆弱感扑面而来。她直接翻到了那一页。
巨大的、加粗的黑体标题像冰冷的铁锤,猝不及防地砸入眼帘:
【高考前夕惨剧!南门十字路口大货车肇事逃逸,高三学子不幸罹难!】
下面一行稍小的副标题:
【警方全力追缉,呼吁目击者提供线索!】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四肢,又瞬间褪去,留下彻骨的冰凉。
江见夏的指尖死死抠在粗糙的新闻纸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她强迫自己的视线往下移。
报道详细描述了事发时间傍晚六点二十五分左右、地点南门十字路口西南角、肇事车辆特征疑似蓝色重型半挂牵引车,车牌不详。
遇害者信息被模糊处理,只写为“本市某重点中学即将参加高考的应届高三男生林某”。
文字冰冷而克制,却字字如刀,反复切割着江见夏的神经。
她看到“书包带被肇事车辆后部突出的金属挂钩挂住”、“受害者被拖行数十米”、“现场惨不忍睹”、“肇事司机趁夜色逃逸”……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
她机械地一页页翻下去。
追踪报道:【警方锁定嫌疑车辆,全力追捕肇事司机!】;
【肇事司机王某于邻省落网,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痛心!花季生命陨落,校园师生自发悼念】;
后面还有几篇关于案件审理进展和最终判决的后续报道。
程橙也在旁边紧张地翻阅着其他日期的报纸,试图找到更多细节。
她的脸色有些发白,一只手无意识地护着肚子,显然这些冰冷的文字和逝去的年轻生命带来的冲击,对她这个即将成为母亲的人来说,更加沉重。
时间在无声的翻阅中飞速流逝。窗外的天色肉眼可见地暗沉下来,铅灰变成了更深的蓝灰,暮色四合。
阅览室顶灯的光线显得有些惨白。
“夏夏……快五点了。”程橙看了眼手表,声音带着疲惫和担忧,“闭馆时间快到了。你……找到有用的了吗?”
江见夏翻动报纸的手指停在了6月10日那一页。
那是一篇配图的报道,占据了版面下方不大的一块位置。
图片显然翻拍自当时的监控录像,画质非常粗糙,黑白影像布满了雪花噪点。
图片的中心区域,是一大片被刻意模糊处理掉的马赛克区域,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和周围晕染开的、令人触目惊心的深色痕迹——那是被处理过的、林予冬遇害的现场。
旁边还有一小张肇事车辆的模糊远景照片。
巨大的恶心感和眩晕感猛地袭来,江见夏猛地别开脸,胸口剧烈起伏,胃里翻江倒海。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将那声冲到喉咙口的干呕压了下去。
她不敢再看那图片中心,目光仓惶地、下意识地在那模糊混乱的画面边缘游移,仿佛在寻找某种可以逃避痛苦的支点。
突然,她的目光死死钉在了这张监控截图的最左下角——一个极其不起眼、几乎被画面噪点和阴影吞没的角落。
那里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因为处在画面边缘,又隔着一段距离,影像极其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的人形轮廓。
那人影的姿态有些奇怪,不像是纯粹的路过行人,倒像是……站在那里,朝着案发现场的方向,微微侧着身?身影似乎有些单薄,像是少年人的体型。
江见夏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漏跳了一拍。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了全身。
这个身影……为什么看起来……有一种诡异的、挥之不去的熟悉感?
她拧紧了眉头,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几乎要把脸贴在报纸上,努力想要穿透那粗糙的印刷颗粒和模糊的影像,看清那个角落里的黑影。
是谁?
她拼命在记忆的碎片里搜寻。
林予冬的朋友?班上的同学?走廊里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一个模糊的、穿着深色外套的、少年模样的身影……在那样一个惨烈的早晨,出现在那样一个血腥的现场边缘……
“夏夏?”程橙担忧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一只手轻轻搭上她的手臂,“你脸色好难看……看到什么了?”
江见夏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抠着报纸上那个模糊的黑影,指甲几乎要把那薄脆的新闻纸抠破。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悸和那莫名的熟悉感带来的寒意。
“没什么……”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这张图……有监控画面。”
她指了指那个角落,“这里有个人影……看不清。”
程橙凑近看了看,也皱起了眉:“太糊了,根本看不清脸。也许是路过的学生?或者……目击者?”
她随即叹了口气,“就算看清了,又能说明什么呢?都过去那么久了……”
是啊,能说明什么呢?江见夏的心沉了下去。
这模糊的黑影,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除了在她本已混乱不堪的心湖里激起一点微澜,留下一个无解的疑问,再无他用。
“闭馆时间到了,请读者整理好物品,有序离场。”管理员老先生的声音在安静的阅览室里响起。
“走吧,夏夏。”程橙站起身,动作有些艰难,“该回去了。”
江见夏沉默地将那几页登载着相关报道的报纸小心翼翼地、按照原本的折痕折好,叠成一个整齐的豆腐块,塞进了自己卫衣宽大的口袋里。
那几张薄薄的纸,此刻却重逾千斤,隔着布料沉沉地贴在身上,像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秘密。
走出图书馆,天色已经完全黑透。城市的霓虹在湿冷的空气中晕开模糊的光团。
程橙发动车子,暖风很快充盈了狭小的空间,但江见夏依旧觉得浑身冰冷。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眼前却反复晃动着那张模糊的监控截图——中心那团被马赛克处理的血腥,以及左下角那个挥之不去的、带着莫名熟悉感的黑影。
回到27岁的公寓,里面空荡冰冷,只有窗外城市的灯光无声地流淌进来。
江见夏没有开灯,径直走到书桌前坐下。
她拧开台灯,昏黄的光线只照亮桌面一小块区域。
她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几张折好的报纸,在桌面上铺开。
目光再次聚焦在那张模糊的监控截图上。她拿起一支铅笔,用橡皮那头,极其轻微地、近乎虔诚地,描摹着左下角那个黑影的轮廓。
铅笔的痕迹很淡,在粗糙的新闻纸上几乎看不出来。她试图通过这个动作,抓住那丝虚无缥缈的熟悉感。
是谁?
秦鹄?那个被她在医院门口救下、有着严重焦虑症和现实解离的四班男生?身影似乎有点接近那种清瘦……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周嘉阳?不可能,他那时腿伤刚好不久,而且性格咋咋呼呼,如果是目击者,不可能沉默。
顾言?那个安静的全科学霸?身影似乎更沉稳些……
或者……是某个她根本不认识、只是偶然路过的学生?
无数个名字和模糊的面孔在脑海里飞速闪过、碰撞,又一一被她否定。
那熟悉感如同水底的游鱼,每当她以为自己快要抓住时,又狡猾地溜走,只留下一圈圈扰人的涟漪。
头痛欲裂。
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像有小锤子在敲打。
她疲惫地丢开铅笔,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桌面上。
台灯的光晕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灯火渐次熄灭,城市沉入更深的寂静。
江见夏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身体的疲惫早已达到极限,但大脑却异常清醒,如同被架在文火上反复炙烤,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疼痛和混乱。
她强迫自己爬上床,关掉台灯,将自己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
被子冰冷,带着久未使用的尘埃气息。
她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上被窗外微弱光污染勾勒出的模糊光影轮廓。
那个黑影,那个模糊的、穿着深色外套的少年身影,如同一个顽固的烙印,清晰地投射在意识的幕布上,挥之不去。每一次试图靠近辨认,带来的只有更深的迷茫和一阵阵冰冷的寒意。
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意识却像断线的风筝,在无边的黑暗中徒劳地飘荡。
巨大的酸涩感并非来自激烈的悲伤,而是一种缓慢的、深沉的、浸透了每一个毛孔的无力。
她像被困在一个无形的茧里,茧的外面是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的爱人的死亡倒计时,茧的里面是她孤身一人,面对着一堆冰冷的、指向绝望的线索碎片,和一个无解的谜题。
她甚至流不出眼泪,所有的水分似乎都已在白日里那徒劳的奔波和无声的煎熬中被蒸发殆尽,只剩下干涸的、火辣辣的疼痛,在胸腔里闷闷地燃烧。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终于在极度的疲惫和这片绝望的寂静中,一点点沉沦下去。
沉入一个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那个模糊黑影在无尽黑暗中徘徊的、冰冷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