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洞内吹出，带着陈年的气息，叶凌霄靠在岩壁上的身体微微一晃。他左手还垂着，指尖抽搐未止，右手撑地时肘关节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没立刻动，只是把呼吸压低，一寸寸将残余的灵流从丹田往上提。那股力道像是被碾碎的沙，断断续续，不听使唤。
沈清璃站在入口前，玉佩已经收回袖中。她低头看了眼掌心，裂开的血口还没结痂，碰风时有些发麻。她没包扎，只是轻轻握了下拳，确认还能发力。她抬头望进去，幽深通道里微光流转，像水底摇曳的藻影，不刺眼，却让人看不清尽头。
“进去了就别回头。”她说。
叶凌霄没应声，用剑尖点地，慢慢撑起身子。膝盖发软，但他没停，一步一挪，走到她身侧。两人并肩站着，谁也没先迈脚。
沈清璃抬脚进了第一阶。
光雾从地面升腾起来，贴着她的靴底漫上来，像一层薄纱裹住小腿。她脚步没停，但呼吸稍稍一顿。叶凌霄紧跟其后，剑尖托在石面，划出一道浅痕。他刚踏进，那层光雾便顺着剑身爬上来，碰到他手指时，像有温度似的，微微发烫。
他皱了下眉，咬舌尖，血腥味在嘴里散开。清醒了一瞬。
“别走太深。”他声音哑，“先探十步。”
沈清璃点头，往前迈了第三步。
她的视线忽然变了。
大院门开着，红灯笼挂在檐下，风吹得轻轻晃。院子里摆着长桌，族人围坐，笑语不断。母亲站在堂前，穿着她记忆里的青色长裙，手里端着一碗汤，朝她招手。
“阿璃，回来喝汤。”
她脚步顿住。
那声音太熟了，熟到她几乎要抬腿走过去。可就在她要动的刹那，脑子里空了一下——她记不起母亲真正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小时候生病，母亲喂药时哼的调子，她明明记得，现在却抓不住。
她站在原地，手慢慢垂下。
叶凌霄走了第五步，眼前景物一晃。
石台，蒲团，药炉冒着轻烟。师傅坐在那里，手里翻着一本旧书，眉头微皱，像是在琢磨某句经文。他抬头看见叶凌霄，语气平淡：“站那儿干什么？过来。”
叶凌霄喉咙动了动。
十八年了。他五岁被带上山，师傅从没给过笑脸。可现在，那人看着他，眼神温和，像冬日晒进屋里的阳光。
他往前挪了半步，脚底发虚。
“师父……”他叫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师傅没抬头，继续看书：“经脉逆行三寸，你昨晚又乱练了？坐下。”
叶凌霄真的坐了下去，坐在蒲团上，像小时候一样。他没察觉自己的剑已经歪斜，剑尖抵地，却不再用力。他只是看着师傅的侧脸，看那根总爱敲他脑门的食指，此刻正轻轻点着书页。
沈清璃的手指动了动。
她看见自己跪坐在堂前，族老把信物递过来，是一枚青铜环。父亲拍她肩膀，说：“我们沈家，终于有后了。”堂上众人鼓掌，有人喊她名字，有人流泪，有人笑着举杯。
她低头看着那枚环，手指慢慢收紧。
她没再想龙脉，没再想秘卷，也没想起身后还有个叶凌霄在等她。她只觉得心里踏实，像是漂了太久的船，终于靠了岸。
叶凌霄听见师傅讲起一招剑式，是太虚剑经最后一式，他从未练成的“归墟”。师傅一边说，一边比划，动作缓慢，像在教一个孩子。
“不是往外劈，是往里收。”师傅说，“剑意归心，人才能静。”
叶凌霄点头，下意识抬手，想接过那本医典。他的手伸出去，指尖离书页还有一寸，却再没往前。
他忽然觉得不对。
师父……不是医者。
他教的是剑法，不是医典。
可这念头刚起，就被一股暖流冲散了。那暖意从胸口蔓延，像是有人在他心里点了一盏灯。他不想争，不想查，不想破。他只想听下去，听师傅把这一章讲完，听他再说一句“练得不错”。
沈清璃接过青铜环，站起来时裙摆扫过地面。她转身想说话，看见母亲端着汤走来，笑容温柔。
她张嘴，却没出声。
她想喊“娘”，可声音卡在喉咙里。她发现，她记不起自己最后一次喊娘是什么时候。是在逃出城的夜里？还是被追兵逼到悬崖边的那天？
她想往前走，脚却像生了根。
母亲走近，伸手要替她理鬓发。
就在那指尖即将触到她脸颊的瞬间，她看见母亲手腕内侧有一道疤——月牙形的，朝上弯。
她没有这道疤。
记忆里，母亲的手是干净的。
可这念头只闪了一下，就被笑声盖住了。堂上有人拍桌大笑，族老举杯高呼：“今日大喜，祭祖！”
她嘴角又扬起来，低头看着手中的环，眼神渐渐失焦。
叶凌霄靠在石台边，听师傅讲完最后一句口诀。他觉得全身松了，像是卸下了一副担子。十八年孤身练剑，被人追杀，一次次负伤，现在都不重要了。他师父活着，他在听讲，这就够了。
他闭上眼，嘴角浮起一丝笑。
沈清璃跪回地上，双手捧着青铜环，额头抵地。她听见族人齐声念族训，声音洪亮，像潮水一样涌来。她跟着念，一字不差，可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的手还在流血，但她感觉不到疼。
叶凌霄伸手去拿茶杯，师傅递过来，热气腾腾。他接住，指尖碰到杯壁，忽然一颤。
那茶香……是陈年的梅蕊熏的。
师傅从不喝茶。
他猛地睁眼。
眼前的石台、药炉、书页，全都模糊了一瞬。他看见自己还站在通道里，剑尖抵地，身体前倾，嘴边有血丝。光雾缠着他，像藤蔓，一层层裹住他的意识。
他张嘴，想叫人。
可声音出不来。
沈清璃的手指突然抽了一下。
她看见母亲转身去盛汤，背影熟悉又陌生。那件青裙的腰带，打的是死结——母亲从不打死结，她说那是断缘的兆头。
她盯着那背影，眼睛一眨不眨。
可下一秒，堂上又响起鼓乐，有人拉她起来跳舞。她被簇拥着，笑着，转着，手中的青铜环越来越重。
叶凌霄的左手终于抬了起来，不是去碰师父，而是死死掐住自己大腿。疼，但不够。他再掐一下，指甲陷进肉里，血渗出来。
可眼前的师傅还在讲经，声音温和。
“你练得很苦。”师傅说，“现在，歇一歇吧。”
他松了手。
沈清璃被族人围在中间，有人给她披上族服，有人往她手里塞酒杯。她低头看，杯中酒红得发黑，像凝固的血。
她没喝。
她忽然想起，族规第七条：新任族长接任时，须饮血酒三杯。
可她家，从不饮血酒。
她抬头，想问一句。
可满堂笑脸，没人看她。
叶凌霄靠在幻象的石台边，头一点一点，像是困了。他的剑歪倒，剑柄磕在石上，发出轻响。他没去扶。
沈清璃站在堂中央，手里的酒杯慢慢倾斜。
一滴酒落下来，砸在她鞋面上，没有声音。
她的脚底，还缠着那层光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