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之内,药香与血腥的余韵交织,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萧砚再次陷入昏睡,呼吸虽浅却平稳悠长,眉宇间那化不开的痛苦川字终于舒展了几分。沈微瘫坐在矮凳上,背脊僵硬地抵着冰冷的帐篷壁,仿佛被抽空了所有骨头。极致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肢百骸深处漫涌上来,沉重地拖拽着她的意识,要将她彻底拉入黑暗的深渊。
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更换那身早已被血污、脓液、药膏和尘灰浸透得看不出原色的夹袄。散乱的发髻歪斜着,几缕被汗水黏住的发丝贴在苍白憔悴、布满细小冻裂口子的脸颊旁。眼皮重逾千斤,每一次勉强抬起,都带来针扎般的刺痛。视线模糊晃动,萧砚沉睡的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时而清晰,时而化作一片朦胧的光晕。
【警告:宿主生理及精神双重透支已达临界点!核心体温下降!血糖水平过低!强烈建议强制休眠!】系统冰冷的提示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在沈微混沌的脑海中尖锐响起。
休眠?
沈微扯了扯干裂起皮的嘴角,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她不能倒。至少…至少得确保他能撑过这最危险的高热反复期…她挣扎着,试图再次抬起如同灌了铅的手臂,去探萧砚的额头温度。
就在这时,帐帘被无声地掀开一道缝隙。甲三如同融入阴影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入帐内。他手中端着一个粗陶碗,里面是冒着腾腾热气的、浓稠的肉糜粥,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刺入沈微迟钝的嗅觉神经。
“吃。”冰冷的声音依旧简洁,毫无起伏。他将碗直接递到沈微低垂的视线下方。
食物的香气勾动了空瘪的胃袋,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和痉挛。沈微茫然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涣散地落在眼前那碗粥上。热气蒸腾,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甚至能看清碗沿缺口处沾着的一点油星。
“…”她想说“放着吧”,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甲三没有收回手,也没有催促。只是如同雕像般立在原地,冰冷的金属面具下,那双锐利的眼睛穿透昏暗的光线,落在沈微布满血丝、几乎失去焦距的眸子上。那目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僵持了几秒。或许是食物的诱惑战胜了疲惫的本能,或许是甲三那无声的压力起了作用。沈微终于极其缓慢地、颤抖着伸出布满血污硬壳和冻疮的手,接过了那碗滚烫的粥。粗糙的陶碗壁传递来的灼热感,让她冻僵的手指恢复了一丝刺痛般的知觉。
她低下头,几乎是本能地、机械地,将嘴唇凑近碗边。滚烫的米粥接触到干裂的唇瓣,带来一阵刺痛。她顾不上烫,小口小口地、贪婪地啜吸起来。浓稠滚烫的米粥混着细碎的肉糜滑入喉咙,如同甘霖注入龟裂的土地,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慰藉。胃袋被温暖的食物填充,那股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绞痛感稍稍缓解,一股微弱的热流开始向冰冷僵硬的四肢蔓延。
一碗热粥下肚,沈微感觉被冻僵的血液似乎重新开始缓慢流动,大脑的混沌也驱散了一点点。虽然身体依旧沉重疲惫得如同被巨石压住,但至少,意识清醒了许多。她放下空碗,长长地吁出一口带着食物热气的浊气,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投向行军榻上的萧砚。
就在这时,帐帘外传来一阵刻意压低、却难掩激动和敬畏的说话声。
“…真的神了!老赵头那腿,烂得都见骨头了,臭气熏天!灌了三天‘神仙汤’(士兵们私下对沈微配的抗生素药液的称呼),昨天竟然开始收口了!肿也消了大半!”
“可不是!我们伙房老王,背上那么大个口子,都生蛆了!以前军医都说没救等死!沈姑娘就让人拿那刺鼻的‘神水’(指高浓度酒精)擦,又敷了那香香的药膏,这才几天?蛆没了!肉都长出新芽了!老王今早都能坐起来喝粥了!”
“还有世子殿下…你们是没看见那天…胸口都烂成那样了…沈姑娘硬是…硬是拿着刀…”
“嘘!噤声!莫要惊扰了沈姑娘和殿下!”
“…对!对!沈姑娘那是活菩萨下凡!是咱们北境军的‘女神医’!”
“女神医”三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穿透帐帘,落入沈微的耳中。
她端着空碗的手,微微一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中却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茫然的涟漪。
女神医?
是在…说她吗?
一股极其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不是喜悦,不是骄傲,而是一种近乎荒谬的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她所做的一切,剜肉疗伤、提纯酒精、灌下苦涩的药粉…都只是源于对萧砚生命的执念,源于系统强塞给她的、超越时代的医疗知识。从未想过,会因此获得什么名号,更遑论“神”字。
帐帘再次被轻轻掀开,这一次走进来的,是那个头发花白、姓赵的老军医。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年纪不小的同僚,脸上早已没了初见时的质疑和排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惶恐的敬畏和掩饰不住的求知欲。他们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纸笔,还有几块新煮过的、散发着洁净气息的白布。
赵老军医佝偻着腰,走到距离沈微几步远的地方就停下了,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敬畏、感激、还有一丝难言的羞愧。他对着沈微深深作揖,声音带着浓重的恭敬和小心翼翼:“沈…沈姑娘,您…您辛苦。世子殿下洪福齐天,有您妙手回春,实乃万幸!老朽…老朽等无能,汗颜至极!”
沈微放下空碗,微微侧身,避开了这过于郑重的礼节。她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嘶哑:“赵军医言重了。殿下…还未脱离险境。”
“是…是…”赵老军医连忙应道,搓了搓手,脸上露出几分局促和难以启齿的渴望,“那个…沈姑娘…老朽…老朽厚颜…想…想请教姑娘…那‘净创神水’(指酒精)的制法…以及…那拔脓生肌的‘琥珀神膏’(指凝血生肌因子凝胶)…究竟…究竟是何药理?还有那‘神仙汤’…用量几何?如何调配?老朽等…想学…想救更多伤兵的性命啊!”他身后的两个老军医也连连点头,眼中闪烁着热切的光芒。
沈微看着眼前这几个白发苍苍、在军中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老军医,此刻却如同渴求知识的学生,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心中那点因“女神医”称呼带来的错愕,瞬间被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所取代。
酒精提纯?那是系统解锁的简易蒸馏法,原理简单,但解释起来…
凝血生肌因子?抗生素?这些名词根本无法用这个时代的医学理论解释…
用量?那更是基于系统扫描的精准数据…
她沉默了。该如何教?从何教起?
“净创神水,乃烈酒反复蒸馏提纯所得,取其至清至烈之性,可杀灭伤口邪毒(细菌)。”沈微斟酌着用词,尽量用他们能理解的方式解释,“制法…需密封铜壶,以猛火加热酒液,取其壶嘴凝结之纯露。具体步骤…”她拿起一支炭笔,在赵军医递来的白布上,简单勾勒出蒸馏装置的示意图,标注了火候、冷凝的关键点。至于更深层次的微生物理论,她只字未提。
“至于药膏与汤剂…”沈微顿了顿,看着老军医们热切的眼神,最终还是选择了保留核心,“配方极其繁复,非一日之功,且部分药材…极为罕见难寻。”她将系统医疗知识库中关于“清创术原则”、“伤口护理要点”、“隔离消毒观念”等最基础、最实用的部分,结合这个时代的条件,用最浅显的语言,条理清晰地讲述出来。如何辨认坏死组织?如何判断感染程度?煮沸消毒的重要性?处理不同伤口的注意事项…
她的声音嘶哑而疲惫,语速不快,却异常清晰。没有高深莫测的玄理,只有一条条关乎生死的、实实在在的操作准则。
老军医们听得如痴如醉,时而恍然大悟,时而眉头紧锁,时而飞快地在带来的纸片上记录着,生怕漏掉一个字。他们看沈微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敬畏,渐渐转化为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和信服!这绝非虚妄的“神术”,而是有迹可循、有法可依的、真正的“医道”!
“妙!妙啊!原来如此!煮沸即可杀灭邪毒!怪不得以前用生水冲洗,越洗越糟!”一个老军医拍着大腿,激动得胡子直抖。
“坏死组织必须彻底清除!不能有丝毫姑息!此乃至理!”另一个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明悟的光芒。
“沈姑娘…不,沈先生!”赵老军医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对着沈微再次深深一揖,这一次,是纯粹的弟子礼,“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医书!老朽…老朽代营中数千伤兵,叩谢先生传道授业救命之恩!”说着,竟真的要屈膝下拜!
沈微吓了一跳,连忙伸手虚扶:“赵老不必如此!医者本分而已。”她实在不习惯这种大礼,更担不起“先生”的称呼。她所做的一切,出发点只是为了萧砚,这些知识的传播,更像是顺手为之。
送走了千恩万谢、如获至宝的老军医们,沈微感觉更加疲惫了。她靠在冰冷的帐篷壁上,闭上眼睛,只想沉沉睡去。
帐帘又一次被掀开。
这一次,进来的不是军医,也不是甲三。
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新鲜刀疤的年轻士兵,在另一个同伴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挪了进来。他的一条小腿用简陋的木棍夹板固定着,上面裹着厚厚的、还算干净的布条,布条边缘渗出些许淡黄色的药渍,但并无浓血恶臭。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神却异常明亮,充满了感激和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
“沈…沈姑娘!”刀疤士兵声音洪亮,带着北地汉子特有的直爽和激动,不顾同伴的阻拦,竟“噗通”一声,单膝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他受伤的腿被这动作牵扯,痛得他龇牙咧嘴,却依旧坚持着跪姿,仰头望着沈微,眼眶发红:“俺…俺叫铁柱!是前锋营的!前日被戎狄狗的狼牙棒砸断了腿!军医说…说这腿保不住了,要锯掉!是您…是您让赵老给俺用了‘神仙汤’和‘神膏’!刚才…刚才赵老给俺换药…他说…他说俺的骨头在长!腿能保住!不用锯了!”说到最后,这个铁塔般的汉子声音哽咽,虎目含泪,“俺铁柱…给您磕头了!谢谢您保住俺的腿!俺这条命…以后就是您的!”说着,竟真的要以头触地!
“快起来!”沈微心头一震,慌忙起身想要阻拦。她动作太急,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幸好扶住了旁边的矮几才没摔倒。她看着地上这个激动得语无伦次、要以性命相报的士兵,看着他眼中那毫无作伪的、浓烈到化不开的感激和崇敬,心中那点因“女神医”带来的荒谬感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触动。
这不再是虚名。
这是活生生的人命!是一个士兵赖以生存、赖以战斗、赖以养家的腿!
她的举手之劳(虽然对她而言是巨大的付出),对于眼前这个汉子,就是再造之恩!
“铁柱兄弟,快起来!”沈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疲惫,也是动容,“保住你腿的是赵老军医他们尽心救治,是药石之功,更是你自己的求生意志。我…只是提供了些许方法。”她示意铁柱的同伴将他扶起。
铁柱被同伴搀扶着站起来,依旧激动地看着沈微,嘴唇哆嗦着:“不!是您!没有您教的法子,没有您给的‘神药’,赵老他们也没辙!营里的兄弟们都传开了!是您救活了世子殿下!是您教的法子救活了好多快死的弟兄!您是咱北境军的‘女神医’!是活菩萨!”他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虔诚。
“女神医!”
“活菩萨!”
帐外,隐约传来更多士兵压低却充满敬意的附和声。显然,铁柱并非个例。
沈微站在那里,看着铁柱眼中那纯粹而炽热的崇敬光芒,听着帐外隐约的称呼,感受着那无形中汇聚而来的、沉甸甸的声望…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疲惫的心中翻涌。
意外吗?是的。她从未想过会获得这样的名号。
惶恐吗?是的。这“神”字太过沉重,她自知担不起。
但…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丝…微弱的暖流?
那暖流并非源于虚荣的满足,而是源于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她的知识,她的付出,真真切切地改变了他人的命运,挽救了那些原本可能逝去的生命。这种“被需要”、“被认可”的价值感,如同微弱的烛火,在经历了地狱般的生死挣扎和连日透支的疲惫后,悄然温暖了她冰冷麻木的心。
她看着铁柱被同伴搀扶着,一步三回头、充满感激地退出帅帐。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却隔绝不了那无形中弥漫开来的声望。
沈微缓缓坐回矮凳上,身体依旧疲惫不堪。她转过头,目光落在行军榻上依旧沉睡的萧砚脸上。他苍白的脸色在昏黄的光线下似乎柔和了些许。
她伸出手,布满细小伤口和洗不净污秽的手指,轻轻地、极其轻柔地拂开他额前几缕汗湿的发丝。
“听见了吗?”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嘴角却极其微弱地向上弯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带着一丝疲惫的释然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奇异的温暖,“…他们叫我‘女神医’呢…”
这意外的声望,如同北境荒原上悄然绽放的冰凌花,微小,脆弱,却带着一种穿透寒风的、顽强的生命力,在血与火交织的死亡之地,悄然点亮了一抹属于“生”与“希望”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