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村的春夜,刚被蛙鸣染上暖意,就被一阵细碎的哭声搅得发冷。
这哭声不像孩童的哭闹,也不像妇人的啜泣,是从村外的坟地、溪边的老槐、屋角的阴影里飘出来的,细细碎碎,带着股说不出的悲戚,像有无数人在暗处哭丧,听得人心头发紧、鼻子发酸。最先被哭声缠上的是守夜的张大爷,他坐在柴堆旁打盹,梦里全是过世老伴的脸,老伴哭着说“没人给你缝棉衣了”,他惊醒后发现自己满脸泪,心里空落落的,连敲锣的力气都没了,只觉得活着没盼头。
哭声很快漫过全村。王屠户夜里杀猪,刀刚举起就听见哭声里混着“造孽啊”的叹息,像过世的爹在骂他杀生,手一抖,刀差点掉地上,看着猪的眼睛,突然觉得心慌,连杀猪的吆喝都喊不出口;纺车婆娘家的纺车转着转着,哭声里竟传出“儿啊,娘对不起你”的泣诉,像她早夭的儿子在哭,她手里的线“啪”地断了,抱着纺车直哭,说“活着没意思,不如跟儿去了”;连阿木都被哭声搅得睡不着,趴在窗台上听,听见哭声里有爷爷的声音:“阿木,爷爷冷,来陪爷爷吧”,他眼圈通红,差点就开了门往外跑。
“是‘归墟丧音煞’!”玄诚子顶着黑眼圈赶来,眼睛里布满血丝,他昨晚被哭声缠得一夜没睡,胸口发闷,“这煞气藏在春夜里,借风声、虫鸣、甚至人的呼吸声传丧音,专勾人心里的悲戚和绝望!它放大咱们的遗憾、愧疚,让咱们觉得活着苦、活着难,最后心防一破,就会跟着哭声走,被煞气拖进归墟!”
他指着守夜的张大爷:“这不是老来多愁,是丧音蚀了心防!丧音煞比迷魂风煞更阴,迷魂风煞靠幻象勾人,这煞靠情绪拖人,你越心软、越念旧,越容易被它缠上!它就盼着咱们心灰意冷,自己放弃抵抗,连挣扎都懒得挣扎!”
村民们听着暗处的哭声,心里的悲戚像潮水般涌。谁没点遗憾?张大爷遗憾没陪老伴走完最后一程,王屠户愧疚没让爹死前吃上顿好的,纺车婆娘一辈子念着早夭的儿,这些藏在心底的疤,被丧音一挑,全成了流血的伤口。有人抱着头蹲在地上哭:“活着太累了……不如死了清净……”这话一出,好几个人心头都跟着一动,眼神里的光暗了暗。
“丧音煞怕暖、怕闹、怕人间的热乎气。”李长生提着一盏松脂灯走来,灯芯烧得旺旺的,暖光映着他的脸,“哭丧声再悲,也盖不过笑声;遗憾再沉,也抵不过眼前的暖。它想让咱们哭,咱们就笑;它想让咱们绝望,咱们就热闹起来,用人间的烟火气、欢笑声,把丧音冲散!”
他让后生们在村里架起篝火,比往日更旺,把婆娘们、孩子们都叫到晒谷场,“别一个人待着,人聚在一块儿,阳气就足,丧音钻不进来!”李长生又让王屠户把没杀完的年猪抬出来,“今晚杀年猪、分肉吃,让肉香盖过哭丧声;让会唱山歌的后生亮嗓子,让孩子们敲锣打鼓,用热闹压过悲戚!”
王屠户虽心里发怵,却咬着牙举起了刀。李长生在他身边敲锣,“哐当”一声,惊得他一个激灵,哭声里的“造孽”声淡了些。他想起婆娘等着肉过年、孩子们盼着啃骨头的样子,心里的愧疚被一股热乎气顶了顶,大喝一声“杀年猪咯”,刀光落下,利落干脆,吆喝声震得周围的哭声都停了停。
阿木被李长生拉到篝火旁,孩子们围着他踢毽子、转陀螺,笑声像银铃。有婆娘们教他唱山歌,“春播一粒籽哟,秋收满仓粮哟……”歌声朗朗,带着泥土的热乎气,他跟着唱,唱着唱着,心里的空落散了,爷爷的声音没了,只剩下篝火的暖、同伴的笑,还有鼻尖飘来的肉香。他举着陀螺转得飞快,喊着“我转得比风还快”,笑声盖过了远处的哭丧声。
张大爷被后生们拉到火堆边,递给他一碗热米酒,酒里泡着红枣。后生们给他讲春耕的打算,说今年要多种两亩谷子,让他多打几担新米;婆娘们给他缝新鞋垫,说“您老身子骨硬朗,还得看咱们收秋粮呢”。米酒的暖顺着喉咙往下淌,身边的热闹裹着他,心里的悲戚像被火烤的冰,慢慢化成了水,再没了之前的空落。他抹了把脸,拿起锣锤敲了两下,“哐哐”响,笑着说:“老骨头还能扛!”
焚天宫的丧音煞,本想借悲戚蚀断人心防,却没料到青石村的春夜里,有杀年猪的吆喝、唱山歌的朗朗、分肉时的欢闹、篝火边的絮语。这些热乎的人间声响,像一把把钝刀,把丧音里的悲戚斩得七零八落;这些实实在在的牵挂——孩子的笑、婆娘的针、春耕的盼,像一根根绳,把摇摇欲坠的心牢牢拴在烟火人间。
玄诚子坐在篝火旁,喝着热米酒,听着山歌和笑声,胸口的闷堵渐渐散了。他看着村民们脸上的泪变成笑,看着丧音在热闹里越飘越远,终于明白:丧音煞能勾悲戚,却勾不走人间的热望;能断心防,却断不了彼此牵挂的暖。这哭丧声再悲,也敌不过杀猪的吆喝、山歌的调子、孩子的笑声——这些带着人间热气的声响,是煞气最斩不断的“护心符”。
天快亮时,哭声彻底散了。东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洒在晒谷场,篝火的余烬还在冒烟,地上散落着啃剩的骨头、踢坏的毽子,空气中飘着肉香和酒香,暖融融的。村民们互相拍着肩膀,眼里虽还有红血丝,却亮着光,谁也没再提夜里的悲戚,只说“今早的粥得熬稠点,杀了年猪有力气”。
李长生望着天边的晨光,把松脂灯吹灭。灯芯的余温还在,像心里没散的暖。“人心这道防,最软也最硬。”他对村民们说,“软的是牵挂,硬的是盼头,只要这两样在,再阴的丧音也蚀不断。”
阿木捡起地上的陀螺,陀螺上沾着点篝火的灰,他迎着晨光转起来,陀螺的影子在地上打转,轻快又踏实。他知道,爷爷不会盼他去陪,爷爷盼的,是他在这热热闹闹的人间,好好长大,好好活着。
丧音煞退了,春夜的暖留在了心里。青石村的守护,从来不止是火把和符咒,更是这哭了又笑、累了又扛的人间热乎气,是彼此眼里的盼头,是烟火里的生机,岁岁年年,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