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察行轩后堂。
炭火在精铜兽炉中噼啪作响,橘红的暖光驱散了辽州严冬渗入骨髓的寒意。慕婉儿正就着一盏琉璃灯翻阅医案,阿尔忒弥斯倚在窗边,银眸映着窗外飘飞的细雪,指尖一枚薄如柳叶的飞镖无声旋转。东野轩擦拭着他那把厚重如门板的环首刀,刀身映着火光,流转着冷冽的暗芒。王景明则缩在离火炉最近的一张圈椅里,捧着粗陶茶碗,正唾沫横飞地讲着连化城新近的市井趣闻,逗得几个年轻差役忍俊不禁。难得的片刻闲暇,连穆之冷峻的眉宇也似乎被炉火熏染得柔和了几分。沉水香清冽的幽韵与炭火的暖意交织,氤氲出一室难得的安宁。
玉面阁天字号房。
连化城最负盛名的销金窟,天字号房更是极尽奢华。上好的波斯地毯织金嵌宝,踩上去绵软无声。紫檀木的拔步床雕龙画凤,悬着价值千金的鲛绡纱帐。多宝格里陈列着来自天南海北的奇珍异玩,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龙涎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李万鹏情人惯用的香粉气味。然而此刻,这极致的富贵窝却被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铁锈腥气笼罩。
玉面阁屋顶。
寒风如刀,呼啸着卷过连绵起伏的琉璃瓦顶,将昨夜的积雪刮起细碎的冰晶,打在脸上生疼。瓦片冰冷坚硬,俯瞰着下方连化城鳞次栉比的屋宇和远处白茫茫的镜泊湖。这里是寂静的、隔绝的、属于夜行者的领域。
王景明一个笑话刚讲到关键处,后堂那扇厚重的橡木门被猛地撞开!寒风裹挟着雪沫倒灌而入,瞬间扑灭了炉火大半的暖意。所有人霍然抬头。
玉面阁的掌柜花月,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八面玲珑、娇媚可人笑容的脸,此刻惨白如纸,精心描画的柳叶眉扭曲着,嘴唇不住哆嗦,发髻散乱,几缕青丝黏在汗湿的额角。她像是被抽走了骨头,全靠两个同样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伙计搀扶着,才勉强没有瘫倒在地。
“孤…孤大人!不好了!天…天字号房…” 花月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李…李老爷…他…他死了!血…全是血啊!”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嚎啕而出,在骤然死寂的后堂里回荡,如同丧钟敲响。那炉中炭火的噼啪声,此刻听来竟有几分惊心动魄。王景明的笑容僵在脸上,茶碗里的水泼了一身也浑然不觉。
穆之眼中最后一丝暖意瞬间冻结,化作深潭寒冰。“走!” 一个字,斩钉截铁,带着冻结空气的威严。他抓起玄青大氅,率先大步而出。东野轩如影随形,巨刀已然在手。慕婉儿迅速收起医案,拎起药箱。阿尔忒弥斯指间的飞镖消失无踪,银眸锐利如电。王景明抹了把脸,啐了一口,也赶紧跟上。
玉面阁内已乱作一团,莺莺燕燕的娇笑声被惊恐的啜泣和压抑的议论取代。天字号房外,几个护院面如土色,远远地守着,不敢靠近那扇紧闭的、仿佛通往地狱的雕花木门。
推开房门,浓重的血腥味如同实质的浪潮,狠狠拍打在每个人的脸上。饶是见惯生死的穆之等人,瞳孔也不由得微微一缩。
奢华的波斯地毯上,一大片暗红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晕染、凝固,如同开在地狱入口的妖异之花。豪商李万鹏,这个以精明狠辣、富甲一方闻名的胖子,此刻像一滩被抽去了骨头的烂肉,仰面倒在拔步床的脚踏边。他那双总是闪烁着算计光芒的小眼睛,此刻瞪得滚圆,死死盯着房梁,瞳孔里凝固着临死前极致的惊骇与难以置信。致命的伤口在咽喉,一道狭长、深可见骨的割裂伤,皮肉外翻,边缘极其平滑,几乎将整个脖子切断了一半。鲜血呈喷射状,溅射得极高,染红了垂落的昂贵丝绸帷帐,甚至有几滴落在了床顶的雕花上,正缓缓滴落,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瘆人。他肥胖的手指扭曲地抠着地毯的金线,似乎想抓住什么,却终究徒劳。
房间内并无激烈打斗的痕迹。昂贵的摆设依旧整齐,多宝格上的珍玩一件未少。房门是从内部落下的黄铜门闩,此刻已被花月指使护院撞开。唯一通向外界的窗户虚掩着,寒风正从缝隙中灌入,吹动着染血的纱帘。窗台上,赫然残留着半枚清晰的脚印!脚印前端着力处深陷,沾着湿漉漉、颜色发暗的泥土,方向明确地指向窗外。泥土还很新鲜,甚至带着一丝水汽。这景象,几乎在无声地宣告:凶手破窗而入,行凶之后,又仓皇地从窗户逃逸,留下了这匆忙间的罪证。
几个随后赶到的衙役下意识地望向窗外,仿佛凶手的身影还残留在风雪之中。花月捂着脸,呜咽声更大了,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定…定是那杀千刀的飞贼…从…从窗户…”
然而,银眸的少女并未被这看似顺理成章的推论所吸引。她像一尊没有温度的冰雪雕塑,无声地在血腥的房间里移动。那双异于常人的银灰色眼眸,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过滤着所有无关的干扰——刺目的血迹、奢华的陈设、甚至死者的惨状。她的视线一寸寸扫过光洁的地板、华丽的壁饰,最终,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缓缓上移,定格在房间正上方、那根靠近死者床榻位置的、粗大的楠木房梁之上!
梁木上积着一层不算厚的灰尘,这是难以触及的高处死角。然而,就在那积尘的表面,几点极其细微、如同被甩上去的、呈现完美扇状辐射形态的新鲜血点,如同雪地里绽放的几朵暗红梅花,刺眼地烙印在那里!这血迹的位置——正下方就是李万金倒毙之处;这血迹的形态——标准的、由高速飞溅液体撞击硬物形成的喷溅状!阿尔忒弥斯眼神一凝,这绝非死者咽喉伤口在地面喷溅所能达到的高度和角度!她立刻转向东野轩,无需言语,一个眼神已传递所有信息。
东野轩心领神会。他深吸一口气,魁梧的身躯不见丝毫笨拙,足尖在紫檀桌案边缘一点,整个人如同大鹏般拔地而起,轻飘飘地落在横梁之上,竟未激起多少灰尘。他单膝跪在冰冷的梁木上,从怀中取出一支小巧的牛角管,拔开塞子,将里面细腻的白色石粉(类似现代指纹粉)小心地吹撒在梁上血迹周围的积尘区域。
白色的粉末如同薄雾般覆盖了深色的梁木。奇迹般地,几道清晰的、平行排列的压痕和摩擦痕迹在粉尘下显现出来!压痕宽约一指,中间略深,边缘的灰尘被规则地划开、压实,形成明显的勒沟状。摩擦痕则沿着压痕边缘延伸,显示出绳索曾被反复拖拽移动的迹象。这些痕迹的位置,精准地对应着下方李万金咽喉致命伤的正上方!东野轩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丈量着痕迹的宽度和深度,脸色凝重。这绝非年久积尘的自然形态,而是绳索在近期、在重压下留下的无法磨灭的烙印!
穆之的目光从梁上收回,缓步踱至那扇虚掩的窗边。他并未急于察看窗外,而是如同鉴赏一件艺术品般,俯身仔细端详窗台上那半枚“决定性”的泥脚印。他看得极其专注,甚至从袖中取出一枚细长的银针,轻轻拨弄脚印边缘的湿泥。
“脚印前端着力点清晰,五趾印痕虽模糊但轮廓可辨,方向明确指向窗外,符合向外跃出的动作…” 穆之低沉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如同冰面下的暗流,“然而…” 他话音一转,银针指向脚印与窗框内沿相接的细微处,“泥渍如此新鲜湿滑,若凶手真是仓皇间踩踏窗台借力跃出,此处边缘必然留下蹬踏导致的泥痕扩散或变形。可诸位请看,这脚印边缘,尤其是靠近房间内侧的后跟部分,边缘光滑得如同刀切,与窗框内沿的木材之间,竟无半点泥渍沾染或挤压的痕迹…” 他抬起头,目光如冷电般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花月那张依旧惨白、却眼神闪烁的脸上,“这脚印,不像是踩上去的,倒像是…被人小心翼翼地‘放’上去的。” 他直起身,望向窗外被寒风搅乱的铅灰色天空和连绵的屋顶,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这精心布置的迷障,“非是破窗而入,而是…从天而降。” “从天而降”四个字,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花月的身躯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王景明不知何时也凑到了窗边。他没有穆之的细致入微,却有着混迹底层磨砺出的、如同猎犬般的敏锐直觉。他无视那浓重的血腥和昂贵的熏香,竟直接将鼻子凑近那半枚脚印,用力地嗅了嗅,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
“大人,”他直起身,搓了搓冻得发红的鼻尖,语气肯定,“这泥…味儿不对!除了寻常街面的土腥,还掺着一股子…河沟淤泥特有的水腥气、腐草烂叶子味儿,仔细闻,还有点儿…死鱼烂虾沤久了的那种淡淡恶臭!” 他环视着这金碧辉煌的天字号房,撇了撇嘴,“咱们这玉面阁,可是连化城头一份儿的干净地界,周围都是青石板铺就的大街,哪来的这种烂泥塘子里的臭泥巴?这味儿…倒像是城南‘乌衣巷’那边,挨着臭水沟子边上才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