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国寺的晨钟,浑厚悠远,撞碎了东京汴梁城初醒的薄雾。这皇家敕建、香火鼎盛的千年古刹,今日却笼罩在一层异样的喧嚣之下。空气中弥漫的并非往日的檀香与梵呗,而是泥土被深翻后的潮湿腥气,以及一种压抑的、窃窃私语般的紧张。
殿宇巍峨,飞檐斗拱在朝阳下闪烁着庄重的光泽。然而此刻,大雄宝殿前那片开阔的殿基广场,却被掘开了一个巨大的深坑。泥土新翻,露出底下黝黑的夯土层。数十名工匠与灰衣僧人围在坑边,脸上混杂着敬畏、好奇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惶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坑底——那里,斜躺着一块巨大的石碑。
碑身虽覆满陈年泥垢,但边缘处偶然裸露的肌理,在穿透薄雾的晨光下,竟折射出内敛而尊贵的暗金色泽!碑体厚重,长逾七尺,宽近三尺,其上阳刻的梵文与蟠龙纹饰,即便被泥垢半掩,也透出难以言喻的庄严古意,仿佛沉睡了百年的巨兽,一朝重见天日。
“阿弥陀佛!”须发皆白、面容枯槁的监寺慧明法师,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坑底,“是它…是它啊!前朝遗失的‘毗卢遮那佛金经护法碑’!寺志有载,乃纯金为胎,外鎏佛门七宝,供奉于前代大雄宝殿地宫,永镇寺运!不想…不想竟在此刻重现!”他激动得几乎站立不稳,被身旁两个年轻僧人慌忙扶住。
整个现场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震撼攫住,紧接着是狂喜的骚动。僧众们纷纷合十诵佛,工匠们则敬畏地探头张望,议论声嗡嗡作响,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
“肃静!肃静!”一个洪亮威严的声音响起,压下了所有嘈杂。大相国寺方丈,了空大师,身披簇新的大红金线袈裟,缓步走到深坑边缘。他身材高大,面容方正,宝相庄严,两道雪白的长眉垂至颊边,眼神深邃如古井,此刻却闪烁着异常明亮的光芒,那是混合了激动与一种深沉掌控欲的光芒。“此乃我佛显圣,赐还至宝!此碑重现,乃我大相国寺中兴之兆!慧明!”
“老衲在!”监寺慧明连忙躬身。
“即刻命人小心请出金碑,以最上等锦缎包裹,暂奉于…戒律院后堂静室!着八名武僧,分两班,日夜轮值守护!不得有丝毫差池!待吉日,再行开光,重归地宫,永镇我寺气运!”了空方丈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谨遵方丈法旨!”慧明立刻指挥人手。沉重的金碑在号子声和无数敬畏的目光中被缓缓吊起,包裹,然后在一群神情肃穆、手持齐眉棍的武僧严密护送下,抬离了喧嚣的殿前广场,消失在通往戒律院方向的回廊深处。了空方丈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金碑消失的方向,久久未曾收回,那眼底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异色一闪而逝。
日头西斜,将大相国寺重重殿宇的影子拉得老长。山门外,一辆青帷马车辚辚驶来,稳稳停下。车帘一掀,先跳下来的是个一身素净青衣的少女,身姿挺拔如修竹,眉眼清冷,正是阿月。她习惯性地扫视四周,目光锐利如刀。接着,一个穿着杏子黄衫、梳着双丫髻的娇俏身影灵巧地钻出,手里还宝贝似的抱着个蒙着细布的藤箱,正是婉儿,她好奇地睁大眼睛,打量着庄严肃穆的寺院山门和络绎不绝的香客。
最后下车的,则是一抹艳丽得几乎灼伤人眼的红。陆羽柔身着一袭织金牡丹的广袖红罗裙,云鬓高挽,斜插一支点翠步摇,行动间环佩叮咚,香风细细。她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眼波流转,媚态天成,瞬间吸引了不少进香者的目光。
“总算到了,这马车颠得人骨头都要散了。”陆羽柔揉了揉腰,声音带着一丝娇嗔,“小婉儿,你非要来给伯母伯父还有东野轩供奉长明灯,小月月木头又只晓得练功,害得姐姐我只好舍命陪君子,来听这劳什子的俗讲。”
婉儿吐了吐舌头,抱着藤箱道:“羽柔姐姐最好了!大相国寺的俗讲大师讲《目连救母》,可出名了!再说了,这里斋饭也是一绝呢!”她转头看向阿月,“阿月姐姐,你说是不是?”
阿月目光已投向寺院深处,那里似乎隐隐传来不同寻常的喧哗,她眉头微蹙:“寺内…似有异动。”穆月刀在鞘中,发出极轻微的嗡鸣。
三人随着香客入寺,刚绕过巍峨的天王殿,便觉气氛不对。往来僧人步履匆匆,神色凝重,彼此间低声交谈也带着压抑。空气中弥漫的不安,远胜于寻常佛寺的宁静。婉儿敏锐地嗅了嗅:“有新鲜泥土味,还有…焦躁的味道。”
“几位女檀越,请留步。”一个中年知客僧迎面而来,双手合十,脸上带着勉强的礼节性笑容,“今日寺中有要务,大雄宝殿及周边暂不开放礼佛,俗讲也已取消。还请檀越移步他处,或改日再来。”
“要务?”陆羽柔桃花眼一挑,那股慵懒瞬间被精明取代,“大师傅,我们大老远跑来,又是供奉长明灯,又是听俗讲的,就这么被打发了?是何等要务,连佛祖面前都不让上香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知客僧面露难色,眼神闪烁:“这…实乃寺内机密,不便外传。还请檀越见谅。”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从戒律院方向传来,还夹杂着惊惶的低呼。只见监寺慧明法师在一群脸色煞白的僧众簇拥下,跌跌撞撞地跑来,他原本枯槁的脸此刻更是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看到知客僧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嘶声喊道:“快!快禀报方丈!金碑…金碑…不见了啊!”他声音凄厉,充满了绝望。
“什么?!”知客僧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婉儿手中的藤箱差点脱手,阿月的手瞬间按在了穆月刀柄上,陆羽柔则眯起了眼,红唇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金碑?失窃?在这守卫森严的皇家寺院?
陆羽柔一步上前,艳丽的红裙在凝滞的空气中划过一道夺目的弧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现场的混乱:“大师,您方才说…金碑失窃?”她美目流转,扫过面无人色的慧明和惊惶的众僧,“我们姐妹三人虽为女流,却也略通些微末之技。家兄在刑部当差,最恨宵小窃贼。不知…可否让我等略尽绵薄,看看现场?或许,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慧明法师此刻已是六神无主,失宝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浑浊的老眼看了看眼前这三个气质迥异的女子——清冷如霜的阿月,娇俏机灵的婉儿,还有这位艳丽逼人却气场强大的红衣女子。尤其是她提到“刑部”,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点头,声音带着哭腔:“好…好…几位女檀越…请…请随老衲来!”
一行人疾步穿过重重庭院,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沿途遇到的僧人无不神色仓皇,彼此交换着猜疑和恐惧的眼神。信任的基石,似乎随着那沉重的金碑一同消失了。
戒律院后堂,一间特意清理出来供奉金碑的静室门户大开。室内陈设极其简单,一桌一椅,墙角一个黄铜香炉。原本放置金碑的位置空空如也,只留下地砖上一圈清晰的压痕和些许散落的泥土。八名本该轮值的武僧面如死灰地跪在门外,身体因恐惧而微微发抖。
了空方丈早已闻讯赶来,高大的身躯站在静室中央,背对着门口。他身上的大红袈裟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重。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那张宝相庄严的脸上,此刻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眼神锐利如电,扫过慧明和进来的阿月三人,带着审视和一种沉重的威压。
“方丈师兄!老衲…老衲罪该万死!”慧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了空方丈并未理会慧明,目光落在阿月三人身上,尤其在那红衣似火的陆羽柔身上停顿了一瞬,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声音沉缓,带着佛门狮子吼般的穿透力:“此乃佛门清修之地,更是皇家敕建古刹。金碑失窃,事关重大,自有老衲与官府查办。三位女檀越,还是请回吧。”话语客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逐客之意。
“方丈大师此言差矣。”陆羽柔非但没退,反而袅袅娜娜地向前一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色与坚决,“佛门清净地遭此劫难,实乃人神共愤。我等姐妹虽力薄,却也知唇亡齿寒之理。此贼今日敢盗佛宝,明日焉知不会祸害更多善信?更何况,”她眼波一转,瞥向跪地的武僧和失魂落魄的慧明,“寺内此刻人心惶惶,互相猜忌。大师德高望重,自然明察秋毫。但多几双眼睛,或许能更快涤清浊流,还佛门一个清净。大师莫非…信不过我等?”她最后一句,声音轻轻柔柔,却像一根针,巧妙地刺向了空方丈的软肋。
了空方丈雪白的长眉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深邃的目光在陆羽柔明媚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扫过阿月冷冽的眼神和婉儿清澈好奇的目光。整个静室落针可闻,跪在地上的武僧们连大气都不敢喘。终于,了空方丈口中低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女檀越心系佛门,慈悲可鉴。既如此…便请自便。然则寺内清规,望檀越谨守。慧明,你陪同三位檀越查看,勿要惊扰。”他袍袖一拂,不再看她们,转身面向那空荡荡的压痕,高大的背影透出一种沉重的疲惫和压抑的怒意。默许,却带着无形的枷锁。
阿月第一个踏入静室。她步履无声,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一寸寸丈量着地面、墙壁、门窗。手指在门栓、窗棂上轻轻划过,感受着细微的痕迹。窗户紧闭,从内闩死,门栓也完好无损。地面除了金碑压痕和少量泥土,并无明显足迹。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唯一可能移动的物件上——墙角那个半旧的黄铜三足香炉。炉内积着厚厚的香灰,表面平整,似乎很久未曾扰动。
婉儿放下藤箱,小心翼翼地靠近金碑留下的压痕,蹲下身,仔细嗅闻着残留的气息。泥土味、极淡的金属气息…她伸出指尖,极其小心地捻起压痕边缘一点极其微小的深褐色碎屑,凑到鼻尖仔细分辨。
陆羽柔则像一只慵懒却机警的猫,在室内缓缓踱步,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最终也停在了那个不起眼的香炉上。她款步上前,伸出染着蔻丹的纤指,似乎想拂去香炉表面的浮尘。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的铜炉时,一直跪在门口、负责看守静室的一个年轻武僧,因过度紧张和方丈无形的压力,身体猛地一颤,手肘不小心撞到了身旁另一个僧人。那僧人正偷眼瞧着室内,被这一撞,下意识地惊叫一声,身体向前扑倒,慌乱中手臂挥舞,“哐当”一声,竟将那墙角摆放的黄铜香炉打翻在地!
“啊!”僧人吓得魂飞魄散。
香炉倾覆,沉重的铜身砸在青砖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炉盖滚落一旁,炉内积攒了不知多久的香灰如同灰色的瀑布,瞬间泼洒开来,在静室地面上铺开一片厚厚的灰毯,浓烈的檀香气味混合着陈灰的呛人气息弥漫开来。
“混账东西!”监寺慧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闯祸的僧人,几乎要背过气去。
了空方丈猛地回身,眼神如刀,刺向那面如土色的僧人。
“对…对不起!方丈!监寺!弟子…弟子不是故意的!”闯祸的僧人瘫软在地,磕头如捣蒜。
陆羽柔离得最近,被扬起的香灰呛得掩口轻咳了两声,柳眉微蹙。然而,就在这片混乱和呛人的灰雾中,一直蹲在金碑压痕旁的婉儿,却猛地瞪大了眼睛!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泼洒开的香灰之上!
那厚厚的、灰白色的香灰层中,竟星星点点地闪烁着极其细微、极其微弱的、针尖大小的灿金色光芒!如同夜幕中散落的金砂!
“金粉!”婉儿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她顾不得灰尘,立刻俯身,用随身携带的一柄小巧银刀极其小心地拨开表层的灰烬。果然!在那香灰深处,尤其是在靠近炉底的位置,混杂着更多细碎如尘、却闪耀着独属于黄金光泽的微粒!
静室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婉儿银刀尖上挑起的、那微不足道却足以颠覆一切的点点金芒上。
了空方丈威严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震惊与一丝极难察觉的慌乱在他眼底深处掠过。他猛地看向那个被打翻的香炉,又看向地上闪烁的金粉,最后,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静室内每一个人的脸,包括阿月、婉儿、陆羽柔,以及那几名面无人色的武僧和监寺慧明。猜疑,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
金碑被熔了?就在这戒律森严的静室之内?熔金的热源何在?谁能避开武僧耳目,潜入这门窗紧闭的密室行窃?这细碎的金粉,是匆忙中遗落的罪证?还是…有人故意留下的嫁祸?
陆羽柔用一方丝帕掩着口鼻,桃花眼中却毫无惧色,反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兴奋光芒。她看向阿月,轻声道:“阿月妹妹,看来这佛门净地,水比我们想的要深得多呢。”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这案子,怕是得请动那位‘神断’了。”
阿月微微颔首,清冷的眸子扫过地上刺目的金粉和面色各异的僧众,手按刀柄,指节微微发白。她转向婉儿:“婉儿,保护好现场和金粉。羽柔,你速派人…不,你亲自去一趟都察院。”她的声音斩钉截铁,“请穆之,火速来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