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清山，暴雨初歇，山风裹挟着湿冷的泥腥气，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着裸露的肌肤。陡坡断层前，七具泥污包裹的尸体如同大地的疮疤，无声控诉着血腥的隐秘。空气中弥漫的尸臭与土腥混合，令人窒息。京兆府的衙役们脸色发白，远远退开，只留下都察院缇骑严密把守。
穆之立于断层边缘，玄色油氅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这片被山洪撕裂的狰狞伤口。婉儿初步验尸的结果，如同冰冷的铁证，指向一场发生在月黑风高之夜的、针对盗墓贼的灭口屠杀。但…盗墓贼为何聚集于此？乐清山…究竟藏着什么？
“阿月。”穆之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地…是埋尸处，亦可能是…第一现场！亦是…通往秘密的入口！查！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他们想掩埋的…东西！”
“是。”阿月清冷应声。她早已褪去油衣，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靛青色劲装，袖口与裤腿用布带利落扎紧。她走到穆之身侧，清冷的眸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断层裸露的泥壁、散落的碎石、扭曲的树根，以及…那些被泥浆半掩的盗墓工具。
她没有急于动手，而是如同最耐心的猎人，缓缓蹲下身，指尖拂过冰冷湿滑的泥壁断面。泥壁被洪水冲刷得层次分明，上层是松软的、混杂着草根腐叶的褐色新泥，下层则是颜色更深、质地更紧密的黄色老土。她的指尖在两种土层的交界处细细摩挲，感受着土质的细微差异。
突然，她的动作顿住了！指尖停留在一块被洪水冲刷得半露出来的、碗口大小的灰白色岩石上。岩石表面…异常光滑！与周围粗糙、棱角分明的山岩截然不同！更关键的是…在这块光滑岩石的边缘…赫然有几道…极其细微、却异常规则的…平行刻痕！刻痕极浅，几乎被泥垢填平，若非阿月心细如发、指尖感知敏锐，绝难发现！
“穆之！”阿月声音清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这里！”
穆之立刻上前，蹲在她身侧。阿月用小刷子极其小心地拂去岩石表面的泥垢，露出那几道清晰的平行刻痕！刻痕笔直，深浅一致，间隔均匀！绝非自然风化或水流冲刷所能形成！更像是…某种…极其锋利的金属工具…反复刮擦、开凿留下的痕迹！
“人工开凿！”穆之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他猛地抬头，目光顺着这块岩石向上、向断层深处延伸！在更高处、被泥浆和碎石半掩的断层壁上，阿月的指尖又陆续点出几处异常！几块岩石的棱角…被刻意打磨平整！几处凹陷…边缘过于规整！甚至…在一处被树根缠绕的泥层下…隐约可见…一条…近乎笔直的、向下延伸的…缝隙！缝隙边缘…泥土颜色…与周围略有不同！像是…被回填过？！
“不止一处！”阿月站起身，清冷的眸光扫过整个断层断面，声音带着洞穿迷雾的笃定，“这片区域…下方的岩层…有大规模…人工开凿、修整的痕迹！虽然…被泥土碎石覆盖…被树根缠绕…但…痕迹…无法完全抹去！这下面…极有可能…存在…大型人工结构！而且…年代…相当久远！”
“大型人工结构？！”林远倒吸一口凉气，“难道…真…真有古墓？！”
“未必是墓。”穆之眼神沉凝如渊，指尖划过那条向下延伸的缝隙，“也可能是…地宫！秘库！甚至…前朝遗存的…军事要塞！但…无论是什么…都足以解释…为何会有盗墓贼聚集！为何…会引来…灭口之祸！”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林远：“林远！立刻！带人！以尸体发现点为中心！方圆三里！地毯式搜索！寻找任何…人工开凿痕迹！洞穴入口！封土堆！或者…近期…人为活动的痕迹！尤其是…掩埋尸体的工具来源！新鲜泥土来源！凶手…不可能凭空变出泥土掩埋七具尸体！必有取土之处！”
“是！”林远领命，杀气腾腾地带着一队缇骑，如同梳子般散入泥泞湿滑、危机四伏的山林。
穆之则看向阿月：“继续！沿着这些痕迹…向下…探查！看能否…找到…入口的线索！”
阿月点头，不再多言。她如同最灵巧的山猫，攀上陡峭湿滑的断层泥壁，指尖、目光、甚至…鼻尖…都成为了最敏锐的探测器。她仔细分辨着泥土的气味（是否有异常矿物或腐朽气息）、岩石的质地（是否有空洞回响）、植被的生长状态（是否有被破坏后重新生长的痕迹）…每一个细节，都逃不过她清冷而专注的审视。
就在阿月于断层深处探寻蛛丝马迹的同时，林远带着几名缇骑，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的山道上，朝着乐清山脚下、散落的几个小村落进发。暴雨过后，山路如同沼泽，举步维艰。村落大多依山而建，低矮的土坯房在湿冷的雾气中若隐若现，显得格外破败萧条。
林远的目标很明确：寻找活着的“眼睛”和“嘴巴”。乐清山荒僻，但并非无人区。山脚下的村民，世代居住于此，他们口中那些流传下来的、看似荒诞不经的古老传说，或许…就是揭开乐清山隐秘的钥匙！
他选择了距离尸体发现点最近、也是看起来最破旧的“柳树沟”村。村口，几株被暴雨打折的老柳树，无力地垂着湿漉漉的枝条。几个穿着破旧棉袄、缩着脖子、面黄肌瘦的村民，正聚在一处勉强避风的屋檐下，低声议论着什么，脸上带着惊惧与好奇。看到林远一行身着官服、腰佩利刃的陌生人闯入，村民们如同受惊的鸟雀，瞬间噤声，眼神躲闪，充满了戒备与畏惧。
林远尽量放缓神色，掏出一锭银子，声音洪亮：“乡亲们！莫怕！我们是京城来的官差！奉命调查山上…冲出来的那些死人！想跟大伙儿打听点…乐清山的旧事！谁知道…这山上…有没有什么…老辈人传下来的…稀奇古怪的说法？或者…以前…有没有…外人…在山上…鬼鬼祟祟的？说得好…这银子…就是酬劳！”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银子在湿冷的空气中闪烁着诱人的光泽。一个须发皆白、满脸褶子如同风干橘皮的老汉，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从人群后挤了出来。他浑浊的老眼看了看银子，又看了看林远，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官…官爷…小老儿…姓柳…是这柳树沟…最老的…老棺材瓤子了…活了…快八十了…倒是…听我太爷爷…讲过…乐清山…一件…邪乎事…”
“老人家！请讲！”林远精神一振，立刻将银子塞到老汉手里。
柳老汉攥紧银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回忆的恐惧，声音带着古老传说的神秘与颤栗：“那…那都是…快…快两百年前…前朝…万历爷…那时候的事了…”
他干瘪的嘴唇哆嗦着，仿佛在回忆一个极其恐怖的梦境：“那时候…乐清山…比现在…还荒！还邪性！听…听我太爷爷说…他小时候…就…就经常…听村里老人讲…半夜…尤其是…月黑风高…或者…下大雨的晚上…乐清山…深处…就会…传来…怪声！”
“怪声？”林远追问。
“对！”柳老汉用力点头，眼中恐惧更甚，“那声音…邪门得很！不…不是风声！也不是…狼嚎！是…是…女人的声音！又尖…又细…又媚！像…像是…在…在唱歌！在…在笑！还有…还有…丝竹管弦…叮叮咚咚…敲敲打打…热闹得很！就跟…就跟…大户人家…办堂会…唱大戏…似的！”
“女人的歌声？丝竹管弦？”林远眉头紧锁，“在…乐清山深处？”
“是啊！”柳老汉拍着大腿，声音带着后怕，“可…可那地方…荒山野岭！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哪来的…大户人家？！哪来的…戏班子？！更邪门的是…那声音…听着…听着…好像…是从…地底下…传上来的！飘飘忽忽…时有时无…听得人…头皮发麻！脊梁骨…嗖嗖冒凉气！”
“村里…也有…胆大的后生…不信邪！结伴…想上山…看个究竟！”柳老汉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丝毛骨悚然，“可…可进了山…没走多远…就…就迷路了！在林子里…转悠了三天三夜！差点…饿死！被…被村里人…找回来时…一个个…面无人色！魂都丢了！嘴里…只会念叨…‘鬼打墙’！‘鬼打墙’！再后来…就…就没人敢去了！”
“官府呢？”林远追问，“没派人查？”
“查了！怎么没查！”柳老汉摇头，“当时…县太爷…也…也派了…十几个衙役…带着火把…进山！可…可转悠了大半天…屁都没找到！连…连那怪声…都没听着！衙役们…回来…都说…是…是山风…刮过石头缝…发出的…怪响！或者…是…是夜猫子叫！让…让大伙儿…别…别自己吓自己！”
“可…可那声音…真真切切啊！”旁边一个中年汉子忍不住插嘴，脸上带着心有余悸，“我爷爷…小时候…也听过！他说…那歌声…听着…又勾人…又瘆得慌！就像…就像…狐狸精…在勾魂！”
“对！对！”柳老汉连连点头，“后来…这事…闹得…人心惶惶！十里八乡…都传遍了！都说…乐清山…有…有狐仙！有…山精鬼怪！在…在开…‘阴间堂会’！吸…吸人阳气！吓得…附近村子…晚上…连门都不敢出！更别说…上山了！”
“那…后来呢？”林远心弦紧绷，追问道，“这怪声…持续了多久？”
“多久？”柳老汉努力回忆着，“听…听我太爷爷说…断断续续…闹了…得有…十来年吧？后来…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就突然…消停了！再…再也没响过！乐清山…也…也慢慢…恢复了太平…除了…除了更荒凉点…跟别的山…也没啥两样了…一直…一直到现在…”
“十来年…突然消停…”林远眼中精光爆射！时间点！诡异的重合！婉儿验尸…盗墓贼死亡时间…一个月内！村民传说…诡异怪声…持续十余年…突然消失…距今…约两百年！这…绝非巧合！
“老人家！”林远声音带着一丝急切，“那…那怪声…消失前…或者…消失后…山上…可曾…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比如…地动？山崩？或者…有没有…外人…在山上…大兴土木？”
“特别的事？”柳老汉皱着眉，苦思冥想，“地动…山崩…好像…没有…大兴土木…”他猛地一拍脑门，“哦！对了！想起来了！听…听我爷爷提过一嘴…说…那怪声…消停后…大概…过了…小半年？有…有一伙…穿着…挺体面…像是…城里…大老爷家的人…带着…好多…工匠！还有…好多…骡马！拉着…沉甸甸的…大箱子！上了山！在…在山里…待了…好几个月！说是…说是…奉了…什么…王爷的命…在山上…修…修‘避暑山庄’！可…可后来…山庄…也没见修成…那伙人…也…也悄没声地…走了…再…再也没回来过！”
“王爷？避暑山庄？”林远心头剧震！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瞬间被串联起来！诡异的地下怪声…持续十余年…突然消失…随后…神秘工匠进山…打着修山庄的幌子…数月后悄然撤离…“山庄”却不见踪影…两百年后…盗墓贼聚集…惨遭灭口…尸体被暴雨冲出…下方…隐藏着大型人工结构！
这乐清山深处…哪里是什么避暑山庄？！分明…是一座…被精心掩盖、尘封了两百年的…地下秘宫！而那持续十余年的“阴间堂会”…恐怕…就是…秘宫建造或使用时…不慎泄露的声响！后来…被那伙“修山庄”的人…彻底…封死！掩盖！
“多谢老人家！”林远强压心中惊涛骇浪，将身上所有碎银都掏出来塞给柳老汉，“此事…关系重大！还请…莫要再对他人提起！”
他转身，带着缇骑，如同离弦之箭，顶着湿冷的山风，朝着尸体发现点狂奔而去！他要立刻！将这条足以颠覆所有认知的惊天线索！禀报穆之！
乐清山深处，阴云低垂。断层前，阿月的身影如同灵猿，在湿滑的泥壁上攀援探查。穆之负手而立，目光沉凝如渊，望着雾气缭绕的山峦。山风呜咽，仿佛在低语着那尘封了两百年的…血腥与隐秘。真相的轮廓…在泥痕与古谣的交织中…正…缓缓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