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风在白石山的第七个清晨,被山寺的晨钟惊醒。雾霭中传来木鱼的笃笃声,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心湖的涟漪,摇晃着少年未褪的稚气。他在寺院后墙发现一道裂缝,山风裹挟着松针钻入颈中。小和尚提着竹帚扫过台阶,扫帚尾部粘着半截褪壳蝉蜕。
翻过白石山最后一道山梁时,风影突然长嘶一声。阿风勒缰的瞬间,见谷山像一柄铜锈斑驳的战戟插在苍穹下,山脊金黄的谷穗在风中起伏成海。马鬃在风中打旋,少年想起老僧昨夜的偈语:\"谷水潺湲处,桑麻未了因。\"
谷田深处藏着一个废弃碾坊,木制水车被苔藓缠成绿色的茧。阿风伸手触碰时,十指沾染了谷壳的细粉,指甲缝里有金黄的粒屑。风影用蹄子刨开稻草堆,惊出一群草蛉,它们扇动翅膀时,谷穗竟簌簌落下几点金粉。
桑树林的芬芳在亥时最盛。阿风枕着树根入眠时,听见桑叶沙沙的簌语声。他迷迷糊糊间,看见一队穿着青绫短衣的女子提着竹篓穿行,领头的娘子鬓边插着桑葚花,笑起来有酒窝。睁开眼睛时,月光正将露水凝成千万颗水晶珠,倒映着无数轮皎洁的月亮。
爽水源头藏在石罅间,水声细如银线。阿风蹲在溪边洗手时,看见水面浮着七彩光斑。顺着水流望去,见溪底平铺着一层透明的水晶石,阳光穿透水面的刹那,整条溪涧都成了琉璃幻境。他捡起一块扇形卵石,背面竟嵌着天然的纹理,像极了母亲旧匣子里的云纹银梳。
老者出现时,正抱着劈柴的青竹担。他的草鞋底磨出月牙形的凹槽,裤管上沾着蒲公英的绒絮。\"这溪边的水晶石是晒盐用的,\"老人指指阿风掌心的卵石,\"百年前这里曾是官家盐场。\"他从袖中摸出把折扇,柄上嵌着枚玉蚕:\"当年我背这蚕籽翻越谷山,路遇暴雨,就在这碾坊躲过一劫。\"
阿风把玩玉蚕时,发现蚕体背面有细小的篆文。老人叹息着展开折扇,扇面上山川线条勾勒出谷山的全貌:\"你可知这谷水最终流入何处?\"他用玉蚕轻点扇面,一道溪流蜿蜒而出:\"它绕过磨盘山,在牛角湾折向西方,最后汇入黄河。\"
暮春的谷山夜空低垂,银河像是打翻的玉砌星阶。阿风仰卧在碾盘上,听着老者讲述盐商的马帮如何在月光下穿行。风影的鼻息在夜色里变得绵长,偶尔有谷穗扫过它的鬃毛,发出沙沙的轻响。老人说,曾有位书生在此地吟出\"谷水千回出碧峰\"的诗句,却被贬谪流放的官员从石碑上凿去。
离别那日,老者蹲在溪边系鞋带,把折扇插进阿风的行囊。\"这扇子是盐商送我的,\"他拍着沾满泥点的裤脚,\"等你走遍千山,或许能在某处见到它的姊妹扇。\"阿风翻身上马时,见老人背对着的草帽上,竟别着朵新鲜的桑葚花。
风影撒开四蹄奔下山岗时,谷山的轮廓已化作剪影。阿风回望最后一眼,见爽水在暮霭中泛着银光,桑林里有几点青灯亮起。他摸着怀里的玉蚕扇坠,想起老者的话:\"真正的山水,都在脚印之外。\"
当旷野的风再度吹起时,少年的枣红马已奔入苍茫暮色。谷山的晚钟在身后渐次消散,只余桑葚花的幽香,在马鬃间若有若无地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