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后的紫禁城,水滴慢悠悠从琉璃瓦当的缝隙坠下,不紧不慢地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微不足道的水花,旋即又汇入低洼处的薄薄水镜里。
这滴滴答答的声响,像是暗地里的叹息,在宫人们谨慎交错的步履间顽固地渗出来,浸透了六宫。
一个端着铜盆的小宫女在抄手游廊拐角处,被另一个提着水壶的同伴扯住了袖子,声音虽细,却挡不住里面的惊悸:“你是没瞧见,御花园附近当差的姐妹学的,那模样…”
昔年宫女打碎御赐珐琅瓶,皇后只命人扫净残片,温言道:“器物有命数,强求反损福德。”
宫人们私下议论起皇后,无不带着敬畏与叹服,言其“最是宽和体下”、“气度天成,母仪万方”。
这般长孙皇后再世似的人物,竟为一介常在动了罚跪的宫规。
最初的惊愕甫一褪去,揣测与议论便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在紧闭的宫门后、在交错的眼风里疯狂滋长。
“定是她在背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或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否则以皇后娘娘的仁慈,何至于此?”
“听说是放了纸鸢…”
“什么?!二阿哥如今都这样了…她竟敢…”
宫闱之中,私语传递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魏嬿婉甚至无需刻意探听,便已然知晓了那位敢于在愁云惨雾中'不苦'的主子是谁。
这行径是何等的胆大妄为!那一瞬间,她仿佛在那风筝的飘摇中,窥见了一丝令人心悸的‘自由’。
魏嬿婉又觉一股寒意弥漫开来——这世上的恶毒千千万,最最可怕的,恰是这份浑然不觉的愚蠢!
又过几日,消息再传出来,已成海常在罚跪后大病。
这几乎是必然的结果。
那样一场彻骨的冰雨,那样一场锥心刺骨的折辱。风寒入骨,高烧不退,加上惊惧交加,心气郁结,这病,来得又急又凶。
恰在此刻,暖阁外正殿方向,纯嫔娘娘略带忧虑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可心?可心!”
脚步声轻快地响起,是纯嫔娘娘身边得力的大宫女可心应声而至:“娘娘,奴婢在。”
纯嫔娘娘的声音略略压低,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关切,和一丝小心翼翼:“去把我库房里那支上好的老山参找出来,再带上些温补的燕窝,阿胶。随本宫,去探一探海常在。”
不多时,纯嫔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她看向永璜:“永璜,来。昔日海娘娘也曾照拂于你,如今她病了…随纯娘娘一同去瞧瞧她罢。”
永璜便跟着纯嫔娘娘去了。
魏嬿婉垂手侍立一旁,唇瓣微启。
值此风声鹤唳之际,海常在方因‘不敬’之过被皇后重责,如同染了疫病,旁人避之唯恐不及。
纯嫔娘娘此刻送去补品,虽出自姐妹情谊与本心良善,然落在长春宫那压抑紧绷的弦上,又当如何解读?岂非被视为同情,甚或是对皇后责罚的质疑?
终究,她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主子们的事,岂是一个宫婢能置喙的?
初冬难得的暖阳慵懒地洒在钟粹宫的庭院中,驱散了几分寒意。魏嬿婉的目光总不自觉地飘向宫门的方向。
纯嫔款步出了钟粹宫,又去寻那位大病初愈的海常在了。不,如今是海贵人。
这宫里的恩宠,当真是变化莫测。
这已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自那场冰雨和探病之后,海贵人的身影,便如同悄然攀附上钟粹宫檐角的藤萝。
御花园幽径,太液池畔水榭,乃至海贵人略显偏僻的宫室,时常能见她们并肩徐行,低语切切,或静静对坐。
那画面,如同两株在深宫阴影里相互依偎的兰草,透着一种外人难以介入的亲昵与同病相怜?
于是这份亲昵悄然缠绕着钟粹宫,亦悄然改变着些什么。
每当永璜捧着写得工整漂亮的功课,或是兴冲冲地讲述着新学的道理,想要向纯嫔娘娘献宝,那曾经温柔抚摸永璜发顶的手,迟疑了。
她或许会接过那纸,匆匆扫过一眼,口中说着“永璜真棒”之类的话,但那语气是浮在表面的。更多的时候,却是微微侧过身去,目光投向窗外不知名的远方,眉宇间笼上一层驱不散的愁云。仿佛永璜的每一点进步,都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让她喘不过气来。
午后的光透过茜纱窗格,被切割成细碎而朦胧的金斑,落在纯嫔娘娘微微蹙起的眉心上。她刚跨过门槛,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连廊下新开的几盆素心兰都未能分去半分注意。
她重重跌坐在酸枝木圈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掐着扶手上微凸的雕花,仿佛要借那点坚硬的触感稳住心神。
“唉,嘉嫔那张嘴,说话从不知积德!她明知二阿哥的哮症,当着众人的面,提什么御花园的芦花颇胜,又对着莲心戳人痛处…。这宫女配太监,本就是——”纯嫔娘娘的声音猛地顿住,带着一丝顾忌皇后的惊悸,硬生生将后半句最不堪的真相咽了回去。
可心低眉顺眼:“是呢,嘉嫔娘娘说话一贯如此。只图自己痛快。”
纯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翻涌的不止是愤懑,更添了一层深重的疑惧。
“不过她有一句话倒叫我十分在意…,永璋养在我身边时一直颇得皇上喜欢,怎么进了撷芳殿就惹皇上嫌了呢?我倒也确实听永璜提起来过,那些嬷嬷对永璋是格外惯着些,莫不是…。”
可心不敢接话,只敢宽慰两句:“阿哥年纪还小,淘气些也是有的,娘娘不必过于忧心。”
纯嫔突然胳膊重重落在桌上:“玫嫔和仪嫔的孩子不就被害死了么!好在,好在这宫里,还有海贵人为本宫着想。”
是谁在背后授意?是谁欲毁掉她的儿子?
殿内死寂,只有纯嫔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
永璋阿哥正是对身边物件充满依恋的年纪,他有个心爱的布老虎,黄底黑纹,针脚细密,是他睡觉要搂着,玩耍要抱着的宝贝。然这个年纪的孩子,越喜欢什么,越会弄坏什么。
午后的暖阁,纯嫔正和海贵人叙话,永璋抱着他那破旧的布老虎摇摇晃晃地跑进来,一头扎进纯嫔娘娘怀里。
纯嫔搂着儿子,看着他怀里那只灰扑扑、掉了毛的老虎,忍不住笑着打趣:“瞧你这孩子,总抱着个娃娃,没个男孩样。”
这话本是带着宠溺的玩笑,旁边侍立的乳母贾嬷嬷,许是觉得主子这话有损小阿哥的‘英武’,又或是想显摆一下小阿哥的‘骨气’,立刻堆起笑脸,分辩道:“娘娘说笑了!三阿哥可喜欢这个布偶了,宝贝着呢!上回在撷芳殿,二阿哥瞧见了喜欢,伸手想拿,咱们三阿哥抱得紧紧的,他也不肯让呢!”
这又不知是哪句话不对,待海贵人离开钟粹宫,纯嫔娘娘的脸色格外不好。
自那日后,如同附骨之疽的恐惧,彻底攫住了纯嫔娘娘。她将所有的注意力,以一种近乎病态的强度,重新扑到了永璋阿哥身上。
魏嬿婉常于入夜时分立于窗外,凝望那间安放月琴的屋子。
窗内,那把曾为主人珍爱的月琴,依旧静卧琴台。
它先是喑哑,如今久未再抚。
起风了,冬天总是一副咄咄逼人的刻薄相。
永琏阿哥病势愈沉,太医言不可轻动。皇后此时追悔,欲接永琏回长春宫亦不能了。
夜寒彻骨,殿内炭火炽红,药气混着焦苦的甜腥,丝丝缕缕自门缝渗出,转瞬又被呼啸的北风撕得粉碎。
皇后就坐在撷芳殿外,她背脊挺得如一块将裂未裂的玉璧,那是她身为皇后最后的体面,然袍袖下紧攥的掌心早已被指甲刺破,血珠凝成冰碴,黏在迦南佛珠的缝隙里。
守着,盼着,望着。
殿内倏然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她猛地起身,却被素练死死拽住袍角:“娘娘!您进去会惊了阿哥气脉啊!”
皇后踉跄跌回冰冷的石阶,凤冠珠翠撞在阑干上,玎珰作响。
这是她最放任自我的一刻,最不似一位皇后的一刻。
魏嬿婉梦中惊醒,赤足奔至窗边,忽闻风声里裹挟一声凄厉欲绝的哀鸣:“永琏!!!”
同年冬,未几。
启祥宫传来喜讯,嘉嫔诞下皇上登基后的第一子,龙颜大悦。
暗潮汹涌中,暖阁里静得唯余墨条摩擦砚台的沙沙细响。魏嬿婉垂着眼睫,专注地伺候在永璜的书案旁,看着那漆黑的墨汁在青玉砚中渐渐晕开。
窗外是难得的晴日,却驱不散室内的沉闷。
魏嬿婉终是忍不住:“奴婢明明听见,海贵人让纯嫔娘娘带着您,和三阿哥一同去启祥宫的…”
这些时日的种种变故,她都看在眼里,怎就落得如此光景?
永璜正提笔临帖,小小的背脊挺得笔直,下笔一丝不苟。他身量见长,脸颊却似比先前更为清瘦。
他抬起眼,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不见委屈或愤懑,唯有一片与他年纪全然不符的平静。
“我非纯娘娘亲生,纯娘娘自有亲生子嗣。”
魏嬿婉犹自不甘:“奴婢是怕您受委屈。”
她看着他被迫接受这份疏离,看着他努力以懂事与优秀维系那点微薄的关注,如何能不替他心酸?
永璜轻轻摇头,那平静的目光中竟含着一丝安抚:“便是替我委屈,也万莫教纯娘娘瞧出来。”他顿了顿,小脸上现出一种近乎警醒的郑重,“若离了钟粹宫,只怕日子更为艰难。”
“待我长成开府,便都好了。”
魏嬿婉默然。
待永璜开府,她又当置身何处?
方才因永璜懂事隐忍而生的悲悯与酸楚,此刻只余下一种更现实的、属于她自身的冰凉。
留在钟粹宫伺候纯嫔?此念几乎下意识浮现。钟粹宫,确是紫禁城中难得的清净地。纯嫔性情温和,不苛待下人,永璋阿哥尚幼,宫务也相对简省。
她熟悉此处一草一木,熟悉纯嫔脾性,亦熟悉永璜阿哥?不,那时此处便再无永璜阿哥了。
然这里已有可心这位掌事大宫女。
纯嫔的饮食起居、宫务琐碎、乃至永璋阿哥日常,皆由可心一手打理,安排得滴水不漏。可心精明强干,更紧要的是,她盘踞此位已久,根基深厚,深得主子信重。
她一个后来者,一个照顾永璜阿哥的‘外来的’宫女。永璜在时,她尚有一份明确的差事和立足之地。一旦永璜离开,她在这钟粹宫的位置,瞬间就变得无比尴尬。
或者….随永璜阿哥同去?
永璜开府,身边总需要信得过的旧人伺候。她照顾他尽心尽力,永璜阿哥待她也远比对其他奴才亲近依赖几分。若他能开口要她…
这几缕不安,转瞬便在纯嫔晋封纯妃的喜讯中消融了。钟粹宫的琉璃瓦映着启祥宫漫来的霞光,连阶前的白玉石也沁出暖意。
魏嬿婉带着两个阿哥,衣袂翻飞间搅碎了满地落梅。四只温热的小手攥紧她的衣角,不时对小乐子探头探脑。
魏嬿婉正欲俯身拢住这份喧闹的暖意,却见青砖地上漫开一道巍峨的影,立刻俯首跪地。
“皇上万安。”
永璋阿哥咯咯的笑声和小乐子尖细的嬉闹戛然而止,她盯着眼前那片明黄袍角下微露的玄色缎靴尖,龙纹的鳞爪在日光里泛着冷芒。
如此之近,近得她几乎能嗅到那衣料上独属于养心殿的沉水香,带着一种遥远而威严的气息,沉沉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