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扉半开,微寒的春风裹挟着庭院里初绽的白玉兰清芬,悄然渗入,顷刻间便被殿中浓烈甜暖的异香吞噬。
魏嬿婉覆着层层蜡油的手早已麻木,一只耳朵被嬷嬷狠拧着掼在一角,膝盖重重撞上那早已准备好的粟米壳掺粗砂的跪垫,又是一阵钻心刺骨的闷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作呕。
美其名曰“娘娘仁心,免你受凉”。实则跪在其上,如同跪于砧板碎刃之中。
嘉妃意态闲适,恍若未见这狼狈一幕,斜倚在临窗的榻上,由贞淑簪着发。
那簪子形制奇巧,簪首并非寻常花鸟,而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蜻蜓。蜻蜓身躯以湖蓝色翠羽层层贴就,羽色深邃,如秋日晴空,在透窗天光下流转着水波般的幽光。
“主儿,这支蜻蜓点水簪,倒与您今日这身玉兰蝶纹相映成趣,清雅中见灵动。”贞淑将簪子稳稳簪入发髻,镜中人顿时添了几分空灵之气。那点水的蜻蜓,仿佛刚从玉兰花丛中振翅飞来,栖息于云鬓之间。
嘉妃对镜自赏,指尖拂过鬓边冰凉的蜻蜓翅翼,唇角噙着一丝矜持的笑意。
“樱儿,” 声音自镜前传来,语气闲闲,“抬起头来,瞧瞧本宫这簪子如何?”
魏嬿婉心腔骤缩,强咽下喉间的腥气与无边恐惧,一寸寸抬起沉重的头颅。
冷汗滑入眼中,刺痛模糊了视线。她不敢拭,只能用力眨眼,努力聚焦,望向镜中华彩,更望向嘉妃那张美艳却森然的脸庞。
目光在蜻蜓簪上不敢多留,迅即垂下眼睫:“回禀娘娘,奴婢…奴婢粗鄙陋质,生于蓬门,长于贱役,眼中所见,不过是尘土草芥,实不敢妄言娘娘的稀世奇珍。只觉,那点水的意态,灵光乍现,簪在娘娘云髻之畔,恰似画境天成。”
一番话毕,魏嬿婉已气息奄奄,她伏低身子,额头紧贴地砖,静候雷霆。
嘉妃自镜中觑着她这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从鼻中逸出一声轻哼。
“那是当然。此簪精妙,首重其‘灵动’二字。簪股是以朝鲜秘法所炼,方能承托这‘点水’之姿,久悬不坠。岂是寻常金铁可比?”
恰在此时,嘉妃素手轻抬,漫不经心地拔下鬓边那支灵光四溢的蜻蜓点水簪。
“叮铃”一声,那稀世奇珍便被信手抛在身旁小几上一个铺着墨绿漳绒的紫檀托盘里。蜻蜓翅翼轻颤,尾坠的海蓝宝滴溜溜打转。
“既然你瞧着这般好,眼力也还不俗,那就替本宫将它拂拭一新。远道而来,蒙了尘气,岂不辜负了这份灵性?” 她眼波微转,目光掠过魏嬿婉裹着布条的双手。
“贞淑,把东西予她。”
贞淑应声,从一个嵌螺钿的黑漆小盒中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象牙白幼鹿颈皮,又捧起一只小巧的白玉莲瓣瓶。
“你细细听好了,只许用这软鹿颈皮,蘸取这花露。擦拭时,须得顺着簪股纹理,蜻蜓翅翼脉络,累丝金线走势,珠玉宝石棱面……一丝一缕,皆需屏息凝神,力道轻如鸿毛拂雪,轨迹准如尺墨引线。若留下一星指纹油渍…” 贞淑声调陡然转寒,“或是蹭落一丝翠羽,刮歪一粒米珠,碰损一点累丝……仔细你这身贱骨,经不经得起这等疏忽!”
魏嬿婉艰难地挪动膝盖,终至几前,那灵动的蜻蜓近在咫尺,却似噬魂的妖物。她伸出那双颤抖不止的残手,几度尝试着去拿托盘边沿的软鹿颈皮。
柔软的皮子触感隔布传来,却只激起掌心伤处一阵锐痛。一次,两次……布条臃肿,鹿皮滑腻,她试了数次,指尖才勉强夹住皮子一角。仅此动作,已耗去半身气力。
稍喘,去握那只白玉莲瓣瓶。
至难处临头。
她须以这双废手,隔着鹿皮,拈起那滑溜精巧价值连城的蜻蜓簪!
近了,更近了…
“嘶……” 一股尖锐的刺痛自掌心炸开,魏嬿婉倒抽一口冷气,冷汗瞬间湿透鬓发。她死死咬住下唇,直至腥甜满口,方压下那几乎冲破喉管的惨呼。
不能抖!绝不可抖!
她死死盯住那支簪子,眼中再无天地。恐惧被一种濒死的专注取代,她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手指的角度和力度,一点一点地钳住簪股中段相对平直的位置。
触感模糊,全凭布条传来的微弱压力感知,她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世界,又如同捧着焚身的业火。
暖阁内熏香依旧甜暖,嘉妃似乎已靠在榻上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根累丝金丝被小心擦拭过。
完成了!
魏嬿婉几欲落泪,可她不敢,怕眼泪掉在簪子上,便白擦了。
曾几何时,她还有心看日月,还有情致于烛下研墨,在廊间听书,愤慨天道于女子的不公。如今,却什么也想不得了,只剩下眼前这一件事,这一口气,这一瞬的活着。
嘉妃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扫过托盘里那支完美无瑕的蜻蜓点水簪,一丝难以掩饰的讶异在她眼底掠过。
“手倒还稳。”嘉妃冷冷开口,听不出喜怒,“看来前番那顿手板,没白教你长记性。骨头虽贱,倒还硬实几分。”
“跪了这大半日,腿脚想是僵得如同木头了吧?可怜见的。”
“贞淑,让她起来。总跪着,血脉不通,回头落下病根,倒显得本宫不体恤下人。”
贞淑应声上前,和另一个嬷嬷一起,将浑身脱力如同烂泥般的魏嬿婉从地上架起来。
膝盖离开荞麦壳跪垫的瞬间,那密密麻麻的刺痛骤然减轻,却又涌上更强烈的麻木和针刺般的回血感,双腿软得如同面条,全靠嬷嬷架着。
“既然手还使得,腿脚也活动开了,也别闲着。”嘉妃抬手,随意地指向暖阁通往正殿的入口处,“去把外间那十二扇朱漆描金云蝠纹雕花隔扇门,里里外外,给本宫用细棉布蘸着温盐水,仔仔细细地擦拭一遍。”
“雕花的镂空、云纹的缝隙、蝙蝠翅膀的褶皱、门框的榫卯接口,所有的犄角旮旯,一点积灰,一丝水渍都不能留下。本宫眼里,可容不得半点污秽!”
“若是擦不完,今夜这廊下的穿堂风,就陪着你清醒到天明罢。樱儿,本宫这可是…为你好。”
魏嬿婉闻言,垂首低眉,恭谨应了声“是”。
那门扇高大巍峨,金漆在宫灯下泛着冷硬的光,云纹蝠翼盘绕交错,层层叠叠,有数不清的镂空缝隙,恰似一张张噬人的口。
她踮着脚尖,从那最高的云头擦起。温盐水浸透了棉布,指节用力抠进那些细密的雕花深处,方能触及积年的微尘。
魏嬿婉紧咬着下唇,将酸楚与愤懑死死压在喉头。这般苦熬硬撑,绝非长久之计。如今嘉妃既是自己的主子,捏着她的命门,若不得她一丝半点的青眼,这深宫里的日子,便如同这无尽的门扇,永远擦不到头,只剩磋磨至死。
总得想点办法…
魏嬿婉狠狠抹去眼泪,手上擦拭的动作添了几分刻意的小心,她忍着痛,将耳朵竖起来,只为时时留神着嘉妃的动静。
她最怕嘉妃出声,又最盼着嘉妃出声,便能多知道些消息,多一条活路的可能。
入夜,嘉妃又一次换上了李朝样式的裙裳,身边只留贞淑伴着。
裙裾旋转时的悉索声,会透过厚重的门扇缝隙传来。只是奇怪,每每舞罢,阁内非但无甚欢愉之气,反似更添一层沉郁,少不得出来会再打骂她一通。
正思忖间,暖阁内又隐约传来声响。
魏嬿婉屏息凝神,放轻了呼吸,侧耳细听。
贞淑将声音放得温软,带着劝慰:“主儿且放宽心。今日这舞,跳得极好。想来故国的明月清风,亦知娘娘心意。”
接着是嘉妃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跳得再好,也不过是镜花水月,聊以自慰罢了。终究是…回不去了。”
贞淑的声音愈发柔和:“主儿何须如此感伤?皇后娘娘膝下无子,贵妃又疯了,您如今圣眷正浓,在宫里是独一份的尊荣体面。这泼天的富贵恩宠,连带着母家亦是水涨船高,族中兄弟皆入仕途,不正是主儿当初所愿么?一家子都仰仗着主儿的福泽,安稳荣耀,便是最大的孝道了。奴婢这就去小厨房,亲手给您蒸一碟子家乡风味的松饼来,可好?”
阁内静默了片刻,方听得嘉妃低低应了一声,声音里含着说不尽的倦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