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嬿婉搭着春婵的手,款步走出那暗流涌动的大殿。外头廊下,澜翠立刻捧着柄精巧的团纱宫扇迎了上来,小心翼翼地替魏嬿婉扇着凉风。
“主儿今日气色真好,眉眼都带着笑影儿,可是在里头遇着什么天大的喜事了?也说与奴婢们听听,沾沾喜气儿。”
魏嬿婉闻言,并不直接答话,只偏过头去,眼波流转,带着几分促狭地睨了身旁的春婵一眼。
春婵亦是忍俊不禁,嘴角早高高翘起,见主子示意,忙用团扇半掩了唇,压低了声音,对澜翠道:“好妹妹,你是没瞧见,方才殿里头那出戏,真真是…比那最热闹的折子戏还要精彩几分,可笑煞人了!”
澜翠见这两人一个眉目传情,一个语焉不详,分明是合伙儿吊她胃口,心中又是好奇又是焦急,不由得轻轻一跺脚,故意拉长了声调,含嗔带怨地啐道:“哎哟!你们欺负我站在外头,没眼福瞧新鲜!偏要打这哑谜,卖这弯弯绕绕的关子,可急死个人了!快说与我听听,到底是哪一出,叫主儿和姐姐都这般开怀?”
魏嬿婉纤指一拢鬓边碎发,将唇贴近澜翠耳际,吐气如兰,羽毛似的搔在澜翠耳中:“方才在里头,嘉妃当着满殿人的面,存心要撕我的脸皮…”她气息微促,仿佛又经历那难堪,随即话锋一转:“你猜这时谁开了口?”
她刻意顿了顿,感受到澜翠屏住的呼吸,“愉嫔,那泥菩萨啊,今日倒显灵了,温温柔柔接过话头,噎得嘉妃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玫嫔不明就里,反问愉嫔今日吹得哪阵风——愉嫔听了,顺着玫嫔这梯子就往上爬,听着是奉承,话里话外却是把‘风头’全往娴妃身上引,生怕嘉妃怨不到娴妃的头上。”
“谁知等愉嫔那‘清风明月’、‘嘉木扶疏’的颂圣词儿唱完,娴妃非但不躲不避,反倒自个儿站了出来,一句‘是非对错,荣辱毁誉,只在人心’,领了愉嫔这顶高帽儿!”
“如今细细思量,倒叫我品出几分滋味。娴妃既长于江南,必不会与长于京城的皇上,真有什么两小无猜之情。不过是,仗着其姑母,当年曾入宫伴驾,侥幸得与皇上听过几出戏文罢了。反倒是皇后与皇上少年夫妻,情意甚笃。她便要时时将那几回幼年偶遇的薄缘挂在嘴边,攀缘人家真青梅。惶惶然、汲汲然,恨不能将这点微末旧事如香火般日夜供奉在心尖,唯恐皇上忘却了。”
“然则,若这等萍水相逢都堪攀附‘青梅’二字,这普天之下,岂不要平添出千八百对‘竹马故交’来?”
魏嬿婉纤指微捻,那柄象牙兰菊团扇便在她掌心滴溜溜转了两转,扇底生风,挟着衣袂间熏染的苏合清芬,丝丝缕缕,拂过众人鼻端:“这便罢了,她眼见皇后贤德之名冠绝六宫,便也要东施效颦,学着做那‘人淡如菊’的孤高姿态,博人赞颂。殊不知,皇后娘娘的贤德乃是中宫职责所系,多少不得已处,反被这‘贤德’二字拘着,如金丝笼中雀,郁郁难舒。至于她自己那性子,与皇后本就是南辕北辙,强要学步,岂止画虎不成?分明是邯郸学步,徒惹人笑,反将自家本来的面目也迷失了去。”
言毕,她款款直起身,看着澜翠惊愕圆睁的杏眼和微张的嘴,与春婵四目相触,彼此眼中俱是心领神会的黠光。三人终究难忍那满腹的讥诮,各以罗帕轻掩朱唇,自喉间泄出几缕清脆的低笑。
主仆转过一道垂花廊,迎面见海兰领着叶心,正立在浓荫匝地的紫藤花架下。
海兰唇角弯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眸光清浅,柔声上前:“魏妹妹也在此处纳凉?这日头毒得紧,前头那水榭边的‘沁芳亭’倒还荫凉些,不如同去歇歇脚,吃盏冰湃的酸梅汤解解暑气?”
魏嬿婉会意:“姐姐相邀,妹妹岂敢推辞?正是走得有些乏了。” 说罢,便携了春婵的手,随海兰往那水榭边的亭子行去。
那‘沁芳亭’果然偏僻,三面临水,唯有一条曲径通幽。亭内石桌石凳一尘不染,四周竹帘半卷,湖风裹挟着水汽穿亭而过,确比别处清凉许多。
两人分宾主在石凳上落座,自有宫女奉上冰湃的酸梅汤并几样精巧细点。魏嬿婉与海兰对视一眼,各自心照不宣地吩咐道:“这儿风好景好,你们且去亭外廊下守着,别叫闲杂人等扰了清净。”
待宫女们的身影退至亭外回廊转角处,亭内便只剩下一片静谧,唯闻风吹竹帘的轻响与远处隐约的蝉鸣。
魏嬿婉拈起那青瓷小盏,指尖触着碗壁沁骨的凉,却并不就饮,只拿眼睨着海兰,曼声道:“姐姐今儿倒有雅兴,瞧着竟与素常不同些。”
海兰抬眼,眸色定定地望着魏嬿婉:“实不相瞒,今儿是特为寻个空儿,来给妹妹道声谢的。”
“前儿承蒙妹妹惦记,送来的那盒‘玉肌清凉膏’,当真是雪中送炭。阿哥年幼,胳膊肘上不知被什么毒蚊子叮了个大包,又红又肿,痒痛难耐,夜里总睡不安稳。用了妹妹这药膏,清清凉凉,消肿止痒,竟立竿见影,阿哥这才安稳睡下了。妹妹这份心,姐姐记下了。”
魏嬿婉心中明镜也似,面上却堆起关切:“哎呀,原来是小阿哥遭了罪!姐姐怎不早说?那药膏能解阿哥烦忧,妹妹也欢喜。只是…这药膏再好,终究是治标不治本。止了痒痛,消了红肿,可那叮咬阿哥的毒蚊,还在暗处逍遥呢。若不能寻到那蚊虫滋生的根源,斩草除根,只怕阿哥今日消停了,明日、后日,难保不被新的毒蚊再盯上,岂非永无宁日?”
“妹妹这话,真是一语中的。”海兰唇角勾起一丝薄笑,鬓边珠翠簌簌而动,目光投向亭外潋滟湖波,“姐姐如今所居,地气确是偏了些儿,近水草木蓊郁,蛇虫鼠蚁自然滋生,招引蚊蚋。这等‘虫豸’滋扰,纵然不胜其烦,扰人清梦,也不过伤在肌肤皮肉。”
她略顿,收回目光,重又落在魏嬿婉脸上,那笑意转深转凉:“可若因惧怕这‘蚊虫’,便贸然弃了这方寸栖身之地,另寻他处,妹妹可知,这宫苑深深,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步步惊心。离了这熟悉的偏僻角落,外头等着姐姐的,又何止是蚊虫?只怕是…狂风骤雨、酷暑严寒、明枪暗箭…哪一样,不比这恼人的蚊虫,更要致命千百倍?”
“有些‘根源’,动不得,也除不得。与其冒险除根招致灭顶之灾,不如备好药膏,时时警惕,与这‘蚊虫’周旋,倒还能…苟全一时。”
亭中一时岑寂,唯余湖风穿廊,带来一阵湿粘的凉意。
魏嬿婉纤指轻抬青瓷小盏,送至唇边,浅啜了一口冰湃的梅汤。
“说起这烦人的蚊虫,倒叫妹妹想起我那永寿宫。虽不敢说是什么洞天福地,却也勉强算得上冬暖夏凉,更难得的是,花木疏朗,格局通透,自来就少那些恼人的蚊虫鼠蚁滋扰。殿宇也还算宽敞,空着的偏殿、暖阁也有几处,景致各异。姐姐若是心疼阿哥,何不抽个空儿,亲自去瞧瞧?也替阿哥挑拣一处清净安泰的所在,岂不比在那偏僻水边受那无名虫豸的腌臜气强上百倍?”
海兰闻言,亦徐徐端起梅汤。半晌,忽抬眼,眸中似有明光一闪:“永寿宫?妹妹说的…不是长春宫么?这六宫上下,殿宇楼阁无数,论起福泽深厚、气象万千,又有哪一处,能及得上皇后娘娘的长春宫分毫?”
“更何况…我瞧着妹妹这些时日,不也是‘日夜殷勤’,尽心竭力地‘伺候’在长春宫左右么?可这长春宫,妹妹去得,姐姐我却是万万去不得的。姐姐我…胆小怕事,更怕重蹈覆辙。那阿箬…不正是活生生的前车之鉴么?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尸骨无存啊。” 海兰轻轻叹息一声,眉眼间染上了几分沉郁的悲凉。
“姐姐此言差矣。” 魏嬿婉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这世间殿宇楼台,不过是砖石瓦砾堆砌的死物。真正能定乾坤、主沉浮的,从来都是‘人’。哪有什么真的‘去得’、‘去不得’?规矩是死的,人心却是活的。姐姐读诗书,岂不闻‘树挪死,人挪活’?困守一隅,终非长久之计。”
她话锋再转,眸光骤然犀利如针,直刺海兰:“不过,姐姐方才那句‘前车之鉴’,倒真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屈居他人屋檐之下,仰人鼻息,纵使雕梁画栋,也终究是寄人篱下,风雨飘摇,哪有自家的一方天地来得安稳自在?”
“倘若…妹妹不才,却有几分微末之力,能助姐姐在这宫苑深深之中,另起一座‘只属于姐姐和阿哥’的‘新屋’,让它根基稳固,风雨不侵,姐姐您…又打算拿什么来‘谢’妹妹这番…苦心孤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