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冬午后,暖阁内熏笼吐暖,氤氲如春。
皇后端坐上首,玫嫔、金玉妍分坐两旁,陪着品茗闲话。一盏盏官窑薄胎瓷盏里,碧螺春的清气袅袅升腾,阁内愈静,只闻杯盖轻碰的细响。
帘栊微动,娴妃移莲步款款入内,盈盈下拜:“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身后,惢心小心翼翼抱着襁褓中的永琪。
皇后眼底掠过一丝慈念,抬手道:“快起来。把永琪抱过来,让本宫瞧瞧,几日不见,念得紧。”
娴妃面上浮着得体的浅笑,亲自从惢心手中接过永琪,趋步上前。那护甲尖长,赤金为骨,盘丝嵌米珠,莹润生光,然那尖端却打磨得极是锐利。许是孩子身子渐沉,又或是护甲碍事,永琪在她怀内不甚安稳地扭动起来。
“哎哟,瞧瞧我们五阿哥,长得愈发敦实可人。”金玉妍眼波流转,堆笑启齿,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娴妃抱孩儿的姿势。
皇后正待细看永琪,眉头倏地一紧。娴妃那尖长的护甲尖端,随着孩儿扭动,无意间正抵在永琪柔嫩的小胳膊内侧,压出了一小块分明的红痕。
永琪吃痛,“哇”地一声啼哭起来,小脸皱作一团。
“娴妃!”皇后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沉凝,虽不高,却令暖阁内霎时一静。她心疼地望着啼哭的永琪,目光复又落在那碍事的护甲上。
玫嫔立时用帕子掩了掩唇角,似笑非笑道:“娴妃到底是未曾生养过,哪懂得抱孩儿这些精细处?这护甲自是贵重,可小阿哥的皮肉更是娇嫩不是?”
皇后虽未直接附和玫嫔,但眉宇间对娴妃的责备之意愈浓:“抱孩儿,首要的是护他们周全,令他们安适。你这护甲尖利,孩儿肌肤何等娇嫩,怎禁得住?”随即对侍立一旁的莲心道:“莲心,将阿哥抱过来。”
莲心赶忙趋前。
娴妃脸上强撑的笑意有些挂不住,只得将啼哭不止的永琪递过去。皇后亲自接过孩子,熟练地轻拍安抚,复对娴妃吩咐:“伺候娴妃,把这护甲卸了。”
娴妃面色彻底沉了下来,指尖下意识地蜷入掌心。
宫女上前,小心翼翼为她卸下那对华贵的护甲。
皇后一边抱着渐次止哭的永琪,一边语重心长道:“孩儿非是玩物,抱他时万不可佩戴这些硬物首饰,恐伤肌肤。动作要轻柔,托住头颈腰臀…永琪体性偏热,你方才裹得也过紧了些…”
娴妃垂首听着,口中应着“是,妾身谨记娘娘教诲”、“多谢娘娘提点”。
待皇后训导已毕,将安抚好的永琪交还莲心,示意递与娴妃。
娴妃深吸一口气,面上重新堆起笑靥,伸出手去接孩儿。然就在莲心将永琪递入她臂弯的刹那,她那双方才卸下护甲的手,竟又不知何时戴了回去。那赤金的冷光在永琪眼前一晃,仿佛又刺痛了他,小嘴一瘪,再次“哇哇”大哭起来,哭声较前番更显响亮委屈。
娴妃笑靥僵在脸上,抱紧啼哭的孩儿,草草行了个礼:“永琪想是困了哭闹,扰了娘娘清净,妾身先行告退。”
魏嬿婉正垂首侍立在暖阁外廊下,只觉一阵带着冷香的风掠过,抬眼便见娴妃抱着啼哭的五阿哥,面色如霜地从她身边疾步而过,连眼角余光也未曾扫过。
紧接着,便隐约听见紧随其后的惢心压低了声音,急声劝道:“主儿,阿哥哭得这般厉害,这护甲……不若就依皇后娘娘之言,先摘了罢?”
娴妃压抑着怒火的声音随风飘来,尖锐地钻进魏嬿婉的耳中:“皇后方才那番话,字字句句,何尝是真要脱我护甲?她那是意在令我在这六宫颜面扫地。自从姑母…,罢,不提也罢。然我乌拉那拉家的女儿,何曾受过这等委屈?位份、体面,岂是轻易能卸下的?”
声音渐行渐远,只余下五阿哥委屈的哭声在廊下回荡。
不多时,金玉妍亦笑吟吟告退出来。她瞥了一眼廊下侍立的魏嬿婉,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款款对叶心道:“瞧着娘娘今日神思倦乏,我们樱儿手脚尚算勤谨,就让她在长春宫再伺候片刻,替娘娘稍分辛劳罢。”
说罢,也不等回应,便扶着宫女的手,仪态万方地去了。
暖阁内,皇后望着娴妃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怀抱,耳边仿佛还回响着永琪稚嫩的哭声。
她怔怔地,眼前又模糊起来,那个早夭的孩儿身影,与永琪重叠又分离。一股难以抑制的悲酸之意涌上心头,她别过脸去,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素练见状,心知娘娘又触景伤情,想起早殇的端慧太子了,连忙趋前一步,轻声劝道:“娘娘,您凤体要紧,仔细伤了神思。奴婢扶您去内间歇歇罢?”
皇后神色疲乏,微微颔首。
叶心在一旁,见皇后娘娘由素练搀扶着往内室去,便低低吩咐魏嬿婉:“天凉了,廊下那几盆菊花并山茶需得格外经心,莫叫寒气侵了。你去照看罢。”
“是,奴婢遵命。”魏嬿婉连忙应声,深深福礼。
依言走到廊下,细心地为那几盆秋日里最后的娇艳整理枝叶,剪除焦梢。
未几,傅恒步履轻快地从宫门方向走来,手中紧紧攥着一件物件。
他如常直奔暖阁,方至门口便扬声:“姐…”
然只喊出一字,便瞧见素练从内室出来,对他轻轻摇头,又指了指内室,做了个‘歇了’的手势。
傅恒脸上的笑容瞬间凝住,脚步亦顿住了。他探头向里望了望,虽看不清内室,却仿佛能感受到那份沉沉的哀戚。
他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忧心忡忡地低声问叶心:“姐姐…这是心里又不自在了?”
叶心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傅恒张了张嘴,欲寻些宽慰之语,却觉喉头哽住,千言万语皆显苍白。他攥紧了手中的物件,最终只低声道:“那…让姐姐好生安歇,我改日再来。”
他转身退出暖阁,脸上没了来时的雀跃,只余下忧虑与少年人面对至亲伤痛的惶然。他低着头,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之物,慢慢往外走,正经过在廊下侍弄花草的魏嬿婉身畔。
魏嬿婉眼角余光瞥见傅恒手中之物。
乃是一个用料上乘、绣工精致的荷包,然边正中却分明被划伤了一道不小的口子。
魏嬿婉心中念头暗转,她放下手中花剪,上前一步,对着傅恒的背影,声音不高却清晰恭敬地道:“傅恒大人留步。”
傅恒闻声回头。
魏嬿婉微微垂首,目光落在他攥着的荷包上:“奴婢斗胆,见大人手中荷包似有损处,方才见大人欲言又止…可是欲求皇后娘娘代为织补?娘娘凤体违和,此刻正歇下了。若大人信得过奴婢粗陋手艺,奴婢或可勉力一试。”
傅恒下意识将荷包往身后掩了掩:“此乃姐姐亲手缝制与我,非同寻常。寻常针线,补不得,针脚一看便知不对。”
魏嬿婉抬起眼,目光坦然却笃定:“大人误会了。奴婢并非要在损处添针加线,那般自然痕迹分明。奴婢的法子,是设法‘修复’,令损处弥合如初,至少面上可瞧不出痕迹。”
“修复?”傅恒果然被勾起了兴味,他狐疑地打量着魏嬿婉,犹豫片刻,终究是心疼这荷包,又见她言辞恳切,便试探着将荷包递了过去,“你…果真能办到?不致毁了它?”
“奴婢定当竭尽心力,不敢有丝毫损毁。”魏嬿婉双手恭敬地接过那枚承载着姐弟情深的荷包,指尖触碰到那上好的锦缎与细密的针脚,心中已然有了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