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大阿哥永璜,言行举止自有章法,身边人不过略加提点,循例伺候便是。三阿哥永璋,性子随了其母纯妃,温吞和顺,虽偶有稚气,却也闹腾不到哪里去,很是省心省力。
唯独这四阿哥永珹,方交四岁,正是金玉妍心尖子上的一块活宝,亦是启祥宫上下最最磨人的小祖宗。
他模样儿承了母妃的精致,那点子机灵劲儿也随了个十足十,可那骄纵任性的小性儿,更是得了金玉妍的真传。虽才丁点大的人儿,小心思已活络得很,一日赛一日的难缠。
单说那习字一事。
去岁金玉妍发话,要永珹每日描红五篇,彼时他尚懵懂,又觉新鲜,倒也肯让乳母嬷嬷揽在怀中,乖乖坐在小绣墩上,攥着那管专为小儿制的短粗兔毫笔,蘸了浅浅墨汁,在那描红格子里东一笔西一划地涂抹。
虽墨团洇染,全不成字形,那份难得的安静驯顺,已让侍立一旁的嬷嬷宫人们暗地里念了声佛,舒了好大一口气。
岂料光阴流转,到了这四岁上头,这小祖宗便如同脱胎换骨,显出了迥然不同的脾性!再让他提那管笔,竟似拿了烧红的烙铁,浑身不自在,百般扭捏推拒。那点子天生的机灵劲儿,此刻全数用在如何‘赖’掉这桩差事上。
每每魏嬿婉捧了笔墨纸砚来,他便小嘴一扁,直往那铺着厚厚栽绒毯的地上赖,蹬着小短腿儿嚷:“不写!不写!我要玩球球!此刻就要!”
那声音又尖又亮,直冲屋梁。
或是猛地扑过来,两只小胖手死死攥住魏嬿婉的衣角下摆,仰起粉雕玉琢的小脸,那双滴溜溜转的眸子里盛满了狡黠与赖皮,拖长了奶声奶气的调子央告:“好樱儿,亲姐姐,抱抱珹儿!抱珹儿去廊下瞧瞧那红嘴绿鹦哥儿可曾回来了?待看完了雀儿…珹儿便写……嗯……写那么一点点儿,可好?”
那‘一点点儿’,拖得九曲十八弯,小手指头也跟着比划,拇指掐着食指指尖,恨不能缩得瞧不见踪影。
金玉妍一心要儿子早早开智,将来在众阿哥中拔得头筹,这习字的规矩岂容他这般撒泼耍赖?魏嬿婉深知娘娘心意如铁,更摸透了这小爷‘顺毛驴’的脾性,若真强按着他,只怕那嚎哭之声真能掀翻了启祥宫的琉璃瓦。
为此,她日日如同行走在刀尖儿上,费尽了心神,绞尽了柔肠。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春风和煦的模样,不疾不徐。
魏嬿婉蹲下身来,视线与永珹齐平,柔声细语道:“阿哥想玩,樱儿知道。廊下那鹦哥儿,这几日叫得越发清脆了,想是念着阿哥呢。只是娘娘日日殷殷盼着,盼阿哥的小手儿越写越有劲儿,将来好写一笔顶顶漂亮的字儿,让皇上都夸赞呢。”
她微微一顿,抛出一个诱饵,“阿哥今日若肯安安稳稳描完这三篇,樱儿立时便抱着阿哥去看那鹦哥儿,回头啊,再给阿哥讲个顶顶新鲜的‘小猴儿东海寻宝’的故事,可使得?”
永珹最爱听那光怪陆离的故事,也最爱被魏嬿婉抱着看外头的热闹,魏嬿婉便常备着些童趣话本和市井小玩意儿做引子,初时倒也颇见成效。
奈何好景不长,没消几日,这小祖宗便识破了‘樱儿姐姐的伎俩’,任凭故事再新奇,抱抱再舒服,那笔杆子却是死活不肯再碰一下了。
魏嬿婉也不急不恼,用簪花小楷慢条斯理地写几个简单字样,口中似喃喃自语,又似说给永珹听:“咦,这个‘人’字,撇捺舒展,倒真像个小人儿叉着腰,神气活现地站着呢……阿哥这般伶俐的小手儿,若是写起来,定比这个更精神百倍……”
永珹起初还背对着生闷气,耳朵却竖着,听着那纸笔沙沙声和‘樱儿姐姐’的温言软语,那点孩童天然的好奇与好胜心终究被撩拨起来,小身子便不由自主地蹭啊蹭,悄悄挨到了书案边,探头探脑地瞧。
金玉妍最是望子成龙,心心念念要儿子在诸皇子中独占鳌头,却也最受不住永珹这般撒泼打滚地闹腾。
这日午后,永珹犟性大发,又踢又蹬,竟将脚上一只明黄缎面虎头鞋直直甩飞出去!
那鞋子不偏不倚,“啪”地一声,正正砸在金玉妍簪着累累珠珞的如意高髻上!力道虽不大,却将一支斜插的累丝金钗打歪了,几缕青丝狼狈地垂落下来,额角也被钗尾刮出一道浅浅红痕。
“永珹!”金玉妍吃痛,又惊又恼,对着这心尖上的娇儿也禁不住柳眉倒竖。
殿内侍奉的宫人们惊得魂飞魄散,个个屏息凝神,垂手缩肩,大气不敢出。
眼见永珹被这一声呵斥吓得小嘴一瘪,金豆子就要滚下来——他若当真放声大哭,整个启祥宫上下今日怕都难逃池鱼之殃!
千钧一发之际,魏嬿婉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永珹平日最最心爱的那个彩绘泥塑的骠骑将军小像,稳稳当当地摆在书案正中央。
她自己则迅速执起那管小羊毫,蘸饱了墨,对着那泥人儿,神色端凝,煞有介事地扬声道:“哎呀呀!泥人儿大将军方才发话了!他说,若想请他明日点齐兵马,去征讨那西墙根儿下的‘蟋蟀国’,阿哥须得先写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字给他瞧瞧,显显咱们四阿哥的威风!大将军说了,字写得越有气魄,他带去的兵将就越勇猛!阿哥,快!快写一个给大将军掌掌眼!”
永珹乍闻‘大将军’、‘点齐兵马’、‘征讨蟋蟀国’这等新鲜热闹的词儿,小脸儿上立时放起光来!
他哪里还顾得上哭闹,小身子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也忘了蹬掉的那只虎头鞋,跌跌撞撞就扑向书案,口中嚷着:“写!珹儿写个大大的‘大’字给大将军看!珹儿最威风!”小手已急不可耐地去抓那管被他嫌弃了半日的笔。
魏嬿婉眼疾手快,忙将那兔毫稳稳塞进他胖乎乎的小手里,又极自然地用身子半挡着,隔开了金玉妍的视线,只专注引着永珹的注意力在笔尖上:“对,阿哥快写!大将军等着看呢!写个顶天立地的‘大’字,让大将军瞧瞧咱们四阿哥的威风!”
一场险些酿成风波的哭闹,竟被魏嬿婉这三言两语,一个泥人儿消弭于无形。暖阁内凝滞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方才屏息垂首的宫人们,虽不敢出声,紧绷的肩膀却都跟着松了松。
金玉妍捂着被砸红的额角,亲眼瞧着方才还混世魔王般的儿子,不仅止了哭闹,还主动要去习字,只觉得胸口那团被闹得顶上来、又因失仪而惊怒的郁气,此刻才真正缓缓沉了下去,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她抬手,指尖轻轻抚了抚微乱的鬓角,将那支被打歪的累丝金钗扶正,动作间已恢复了惯常的雍容,目光复杂地落在魏嬿婉身上。
她正半跪在书案旁,一手虚扶着永珹执笔的手,一手悄悄在下面护着,以防他动作太大栽下去,口中还柔声细语地引导着笔画的走向,神情温婉专注,仿佛方才那场惊险从未发生。
“贞淑,你瞧瞧,这樱儿…”金玉妍顿了顿,眼中流露出对魏嬿婉能力的真正认可,“也唯有她能降伏得住永珹几分了,这孩子在她手里,倒比在那些老嬷嬷跟前还安稳些。”
贞淑何等伶俐,立刻顺着主子的话,堆起满满的笑容,奉承道:“主儿圣明,慧眼识人。可不是么!樱儿姑娘伺候阿哥,那份耐心细致,那份临机应变,是旁人如何也比不上的。阿哥也肯听她的话,这就是缘分,也是主儿的福气!有她在阿哥身边,主儿大可放宽心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小宫女赶紧将地上那只孤零零的虎头鞋捡起收好。
金玉妍懒懒地倚回软枕,指尖在扶手上点了点,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慵懒与矜贵:“嗯,是个得用的。贞淑,回头开了本宫那个嵌螺钿的黄花梨小匣子,把里头那对水头不错的蜜蜡佛手小摆件赏她,给她案头添点趣儿。再包几块新进上的玫瑰松瓤酥糖,给她甜甜嘴儿,今日也着实费神了。另,阿哥房里那个赤金累丝的小绣球玩意儿,也一并赏了她,让她留着逗阿哥玩罢。”
“是,主儿,奴婢这就去办。” 贞淑笑着应下,心知这赏赐着实不轻,那蜜蜡佛手是娘娘素日把玩的心爱小物,金累丝绣球更是阿哥的贵重玩器,可见娘娘对魏嬿婉今日解围之功的满意。
满屋子宫人艳羡又暗含探究的目光,如同细密的针尖,刺在魏嬿婉背上。
她深深叩谢了恩典,将沉甸甸的赏赐捧在怀中,那蜜蜡温润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带着一丝不真实的暖意。
捧着这突如其来的恩赏,走回阿哥房西梢间那处临窗暖炕的路上,魏嬿婉的脚步竟有些虚浮。
暖炕上已铺好了簇新的锦褥,窗棂下的小几也擦拭得一尘不染,这方寸之地,此刻在她眼中,竟比钟粹宫都明亮了百倍千倍!
她将蜜蜡佛手和小金球小心翼翼地放在几上,指尖拂过那光滑冰冷的金丝,一丝寒意却又夹杂着滚烫的庆幸,猛地窜上心头。
——当初被金玉妍从花房那个泥潭里‘要’过来,阖宫上下,谁不道她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金玉妍的名声,那是连皇后提起来都要摇头的。她魏嬿婉一个无根无基、曾开罪过主子的小小宫婢,被拨到这烈火烹油又等级森严的启祥宫,落在金玉妍手里,岂非是案板上的鱼肉,注定要被磨碎了骨头,熬干了心血,悄无声息地填了宫墙根下的某处阴沟?
金玉妍刻毒的审视、隐含厌弃的眼神;贞淑、丽心迎合主子心意的刁难;那些粗使宫女们背地里的窃窃私语和毫不掩饰的轻慢;还有夜夜烙在她手背上的蜡油,和那些做不完的、专挑出来的脏活累活……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晃过。每一个瞬间,都让她感觉自己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随时会被碾落成尘。
多少次夜深人静,蜷缩在冰冷坚硬的通铺角落,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她都以为自己熬不过这个季节了。
然则,这三秋寒暑轮转,那些蚀骨的委屈、锥心的苦痛、磨人的磋磨,竟如最严苛的师傅,用最锋利的刻刀,一刀一划地教会了她。
如何从主子的眉梢眼角、只言片语中窥探风云;如何揣摩那九曲回肠的上意,在重重帷幕后辨明方向;更教会了她如何在那看似恭顺的‘阳奉’之下,织就出一张无形的网,将主子的无上权柄,化作自己指间一根根无形却坚韧的丝线,在最不起眼的‘阴违’处,将针尖精准地刺向她想要落下的地方——悄无声息。
过往那个懵懂、惊惶、只知默默承受的魏嬿婉,在记忆的烟水迷茫处,竟已模糊得如同隔世的一缕游魂,面目不清。
而极目远眺,在那云雾缭绕、金顶耀目的高处,却有一个身影越来越清晰。
那也是她自己。
一个更冷冽,更坚韧,也更懂得在这深宫棋局中落子的自己。
世人向她掷来顽石,意欲令她粉身碎骨,永堕泥淖。她偏将这一块块冰冷坚硬的‘石头’,默默收起,细细打磨,以其为基,以其为砖,以其为阶,一砖一瓦,层层垒砌。
她魏嬿婉,就是要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于深渊之上,筑起一座直抵云霄的高楼!
来日方长。
且看那高楼广厦之上,终有她魏嬿婉端坐其中,俯瞰这曾经欲将她吞噬的万丈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