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东暖阁。
鎏金珐琅熏笼内,沉水香暖烟袅袅,却驱不散满室滞涩之气。
皇上端坐紫檀嵌玉案后,面前奏折摊开数份,手中朱笔悬在半空,竟久久未落。
连日堆积如山的繁杂政务,臣工们言辞激切却空洞无物的奏对,加之几桩悬而未决的棘手之事,早已积郁了满腹无名孽火,无处排遣。
李玉侍立龙椅斜后三尺之地,气息收敛得几近于无,恍若与殿角那座鎏金铜鹤融作一体。进忠则侍立更外侧近殿门处,亦是垂首屏息,姿态恭谨得如同泥塑木偶,连袍袖褶皱都似凝固。
死寂之中,唯闻西洋自鸣钟规律的滴答,和着窗外风扫落叶的呜咽,敲打着紧绷欲断的心弦。
皇上烦躁抬手,狠命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目光无意识扫过御案一隅。那里搁着一盏新奉的敬亭绿雪,盛在他素日最爱的成窑甜白釉暗刻龙纹盖碗中。茶汤澄碧,热气氤氲,正是火候最佳、入口温润之时。
“茶!”
几乎同时,侍立案侧轮值茶水的两个小太监,一个捧温甜白釉水注,一个捧素净茶盏,便要轻步上前——
“哗啦——!”
皇上猛地将手中饱蘸朱砂的御笔狠狠掷向御案!力道之猛,震得那盏甜白釉盖碗一跳,碗盖倾侧,滚烫茶汤瞬间泼洒,在光滑如镜的紫檀案面上漫延开去!
“庸碌!尽是些庸碌之辈!” 皇上霍然起身,额角青筋暴跳,指着案上奏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言之无物,空耗时日!朕要尔等何用?!”
这骤起变故,惊得殿内众人魂不附体,扑通跪倒一片,个个伏地屏息,噤若寒蝉。那两个捧水注茶盏的小太监更是唬得面如金纸,抖如筛糠,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眼看茶汤便要流向奏折,进忠已无声滑至案前,袖中抽出一块素白无纹细棉布帕子,覆在那滚烫水渍之上。帕子瞬间吸饱茶汤,止住水势。同时,他另一只手稳稳扶住了跳动的盖碗碗身,免其滚落碎裂。
行云流水,不过瞬息。
事毕,即刻垂首躬身,疾退一步,重侍原位。唯有那冒着热气的湿帕,无言诉说着方才惊险。
“糊涂东西!” 皇上无处发泄的雷霆之怒,猛地钉在进忠身上,迁怒之意昭然,“当差当到狗肚子里去了!连盏茶都搁不稳!要你们这等废物何用?!李玉!”
“奴才在!” 李玉心头剧震,疾步上前,深深躬下身去,脊背几与地齐。
“看看你调教的好徒弟!” 皇上指着进忠三个,怒意未消分毫,“御前行走,如此懈怠!惊扰圣躬,该当何罪?!都拖下去,重责二十板子!教他们把皮绷紧了!”
此罚全无道理,然则,天子一怒,伏尸百万,遑论蝼蚁?迁怒,本是这九重宫阙里最寻常不过的凉薄。
进忠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滞,旋即如初,不置一辩,面上亦无半分怨怼,只将头垂得更低:“奴才该死,奴才领罚。”
李玉面色亦是沉静如水,不见波澜,恭声应道:“嗻!奴才管教无方,罪该万死。这就带这孽障去领罚,以儆效尤!” 深深叩首,起身,目光疾扫进忠等人:“还不叩谢天恩退下!”
“奴才叩谢皇上责罚教诲。”
三人随李玉身后,方出养心殿那沉厚朱漆大门,深秋寒风如万千冰针,瞬间刺透单薄的袍服。
李玉步履未停,径直引向敬事房旁那专司刑罚、常年弥漫血腥与药草气的僻静小院。
院中,两个膀大腰圆、面目木然的行刑太监已垂手侍立。
李玉院中站定,转身,目光沉沉落在进忠脸上。半晌,方压低声叹道:“你…唉!今日之事,你应对并无差池,临危不乱,机敏过人。那茶盏震动,实属无妄之灾。然则…” 他顿住,目光如炬,紧锁进忠低垂的眼睑,“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万岁爷心内窝火,总要有个口子泻出来。你在御前,离得最近,这便是你的命数,躲不开,避不得。”
“今日这二十板子,是替你销了这劫数!更要你们三个,都刻骨铭心地记着,御前当差,只讲‘万无一失’!一丝风也不能起,一点错也不能沾!心里便有滔天委屈,也得给我嚼碎了咽下去!皮肉之苦,熬过去便是筋骨。若敢有一丝怨怼形于颜色,或传入不该听的耳中……” 李玉声调陡然转寒,“…便非区区板子能了局的了!可明白?!”
进忠依旧垂首,鸦羽长睫在苍白面上投下浓重阴影,掩去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徒弟明白。师父训诲,字字如金,徒弟铭刻于心。今日皆是徒弟不够警醒,连累师父担了干系。”
“哼!” 李玉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不知是认可他的说法,还是叹息这深宫无情。不再多言,只对行刑太监冷冷一摆手:“仔细着筋骨,打!”
沉重的板子挟风落下,砸在皮肉上的闷响,一下,又一下,在死寂小院中回荡。
进忠俯身冰冷刑凳,牙关紧咬,额角颈侧青筋根根暴起,豆大汗珠立时浸湿鬓发后背,他却硬是紧抿双唇,不闻一丝呻吟。唯有那紧握凳缘、因过度用力而惨白并微颤的双手,泄露着噬骨钻心的剧痛。
李玉背对刑凳,负手而立,望着院墙上方那方被枯枝割裂的灰白色天空,身影在萧瑟秋风中愈显孤峭。听着身后那沉闷规律的击打声,眉头深锁。
这顿板子,是打给皇帝看的‘恭顺’,是打给旁人看的‘规矩’,更是打给进忠自己看的‘烙印’——在这九重宫阙,御前行走,如履薄冰,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所谓‘周全’,在绝对威权的无常面前,脆弱一如秋蝉薄翼。
二十板毕,行刑太监垂手退开。进忠挣扎撑起,背上已洇开一片深色湿痕。他强忍天旋地转的晕眩,扶着凳缘,摇摇晃晃站直身体,对着李玉依旧挺直的背影,深深一揖:“徒弟……谢师父……管教。”
李玉缓缓转身,沉默片刻,自袖中摸出一枚不起眼的青瓷小药瓶,塞进进忠冰冷僵硬的手里。声音依旧无甚温度,却似压低了几分:“回去,自把药敷上。这‘玉红生肌散’,药性尚算温和。这几日,告个假,好生趴着将养。万岁爷跟前……” 他略顿,“自有为师替你支应。”
进忠紧紧攥住那尚带师父掌心一丝余温的青瓷小瓶,一步一挪,艰难地挪向阴冷潮闷的下房。身影在渐浓的暮色里,被拉得细长扭曲,伶仃如孤鬼。
魏嬿婉在启祥宫如旧,只一连两日,未撞见进忠往来。初时浑不在意,横竖他不过是奉了上命,偶尔来送些赏赐节礼,或是传个口谕。
到了第三日,这滋味竟有些像宫院角落那几丛无人问津的野草。平日里,它们不过是砖缝墙角一点灰扑扑的绿意,值房嬷嬷嫌它碍眼,小宫女们洒扫时,也不过是挥着苕帚,将那几茎细弱的草叶连同尘土一并扫过,眼风都懒得停留。
它们就在那儿,卑微地生,无声地长,如同这宫苑里无数模糊不清、面目相似的奴才影子,谁又曾真正正眼瞧过一回?
紫禁城的朱墙碧瓦之下,宫苑深深如海。
主子们高居云端,锦衣玉食,心思流转于朝堂权柄、宫闱情思、或是膝下娇儿的笑靥。至于那些穿梭于殿阁廊庑间的青灰色身影,不过是这煌煌宫阙里会移动的摆设、会发声的器物。
今日当值的是张三,明日换成了李四,后日又添了个生面孔的王五…此等更迭,如同秋叶飘零、冬雪消融般寻常,引不起贵人眸中一丝涟漪。
一个影儿的消失,不过是这深宫巨画上被抹去的一抹淡墨,悄无声息,无人问津。
然则在这森严等级的最底层,同为微尘蝼蚁的宫人之间,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乃刻入骨髓的本能。
院落依旧,青砖依旧,日头底下尘埃飞舞依旧,唯那几痕微绿,竟似凭空消失了。这般‘不见’了,反倒比‘在’时更显出几分刺目的空落来。
那人,是不是在哪个不见天日的角落,悄无声息地‘出了岔子’?或是已然化作乱葬岗上的一抔无名黄土?
这念头一旦升起,便如附骨之疽,尤其在夜深人静,冷风穿堂之时,更添几分凄惶。
因此,当皇上銮驾再临启祥宫,金玉妍领着宫人于殿前迎驾,魏嬿婉抱着四阿哥永珹侍立在后,目光扫过御驾仪仗,猛地瞧见那个紧随龙辇之后的身影时——她的心口,竟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气!如同悬在半空多日的巨石,终于沉沉落地。
皇上满面春风,携了嘉妃娘娘的手步入正殿叙话,自有亲近宫人随侍。魏嬿婉便抱着永珹在殿外临水的敞轩玩耍,拿着一个精巧的七巧连环锁逗弄阿哥。心思却有一半,悄然飘向了正殿门口那抹青灰色的身影。
只消一眼,她便敏锐地察觉了进忠今日的不同。
往常这身影站得如同尺规量过,虽恭谨卑微,却自有一种内敛的挺拔。可今日,那站姿……不对。
他并非完全倚着门框,而是将身体的重心微妙地偏向一侧,脊背虽努力绷直,却隐约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僵硬。
行走时,脚步轻捷依旧,落地无声,步幅间却少了往日的流畅滑行,反倒显出几分凝滞的谨慎。
更甚者,是他那双眼睛。从前,偶尔会极快地抬一下眼皮,幽深的目光如同水底掠过的暗影,似无意、又有意地朝她与阿哥玩耍的方向扫过一瞬。
今日他的头却垂得极低,帽檐的阴影几乎完全遮住了眉眼,视线牢牢钉在脚下三寸金砖地上,仿佛那冰冷的砖石上,真镌刻着什么值得他倾注全副心神去参悟的无上经文。
魏嬿婉抱着永珹,有意无意地往正殿门口挪近了几步,离进忠不过丈余之遥时,他竟像受惊的壁虎般,更紧地往那狭窄的门缝阴影里蜷缩进去。
原本就细瘦的影儿,此刻被挤压得更加窄细、单薄,几乎要消融在那片深沉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