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嬿婉低眉敛目,随着进忠那轻悄却利落的步伐,默默朝着养心殿的方向行去。宫道深深,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交叠在朱红的宫墙上,倒真似那拴在一处的蚂蚱,挣不脱,也分不开。
离了御花园那肃杀之地,周遭只余下寂静的宫墙与偶尔掠过的飞鸟,两人言语间便也少了几分顾忌,多了几分同舟共济的随意。
进忠何等乖觉,眼风斜飞,便觑见魏嬿婉眉尖微微颦蹙,非但不见半分得近天颜的喜色,反倒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忧思与冷意。
他脚步未停,只压低了声音问:“姑娘这是怎么了?刚得了皇上的金口玉言,一步登天,眼看就要到养心殿‘当差’了,这可是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造化。怎么瞧着反倒心事重重,连眉头都锁紧了?”
魏嬿婉微微侧首,目光扫过进忠,清冷的眼神中映着宫墙的暗影:“进忠公公说笑了。‘欢喜’二字,此刻于我,不过是镜花水月。”
“方才,皇上给嘉妃娘娘定罪时,那雷霆万钧、不容置喙的模样……端的是天威赫赫,震慑人心。公公可知,当年我初入启祥宫,嘉妃娘娘给我‘定罪’时的神情、语态、乃至那不容分说的气势?与今日皇上,足有七八分的神似。”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若皇上真个在意宫人性命,体恤下人疾苦,只需一道明旨,严令六宫,凡有苛虐之举者,无论品阶高低,必严惩不贷!何愁不能肃清宫闱?可偏偏……,你说,嘉妃娘娘那性子,哪一样又不是上头那位,一点一滴,纵容出来的?”
“是他由着嘉妃娘娘跋扈至此的,待得今日事发了,他却只需将那‘御前失仪’、‘苛虐宫人’、‘言语无状’几顶现成的帽子,轻飘飘地扣在嘉妃娘娘一人头上……一番斥责,几卷经书,一月禁足……便算是‘明察秋毫’、‘秉公处置’。”
“这泼天的干系,滔天的罪过……金口玉言,便将自身摘得干干净净,推得彻彻底底,只留下一个‘跋扈成性’的嘉妃,和一个‘无辜受害’的奴婢。真是好一个‘圣心烛照’!好一个‘天威如狱’啊…”
进忠听着魏嬿婉这番堪称大逆不道的诛心之论,面上非但不见半分怒色惊诧,反倒像是听了一番极熨帖的体己话,嘴角竟浮起一丝赞许的浅笑。
“姑娘这番话,真真是……鞭辟入里,戳破了那层窗户纸儿。” 他目光扫过空旷的宫道,确保无人,才继续道:“你能有这份眼力见儿,看得如此透彻,奴才这颗心,反倒落回肚子里几分。这深宫大内,原就是个‘里一套、外一套’的乾坤世界。什么该明晃晃地干,什么只能阴着掖着,规矩体统,不过是张皮儿罢了。”
“便是皇上自个儿,迁怒于人,借故责打下人,那也是常有的事儿。只是啊——龙颜再是不豫,也断不能亲自挽了袖子去掌掴奴才,那岂不失了体统?总得寻个‘宫规森严’、‘御下不严’的由头,冠冕堂皇地扣上,名正言顺地将人拖去慎刑司,让那些掌刑的奴才代劳……这一番做派下来,任谁也挑不出个‘理’字来,反倒要赞一句‘天子守礼,明正典刑’!”
进忠说着,眼角余光瞥了魏嬿婉一眼,见她凝神细听,便愈发将话挑明,点破今日嘉妃败落的关窍:
“所以说,嘉妃娘娘今日栽的跟头,根子哪里是在她那点子跋扈脾气?更不在于她苛待了谁人!宫里头,暗地里磋磨下人的主子,难道还少了去?要紧的是她糊涂!竟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在御花园这等地方行此勾当!这便是大错特错了!”
“这等行径,那便是明晃晃地藐视皇上定下的规矩!是当着阖宫上下,打皇上的脸面!悖逆了皇上‘仁德宽厚、体恤下人’的圣明名声!这才是真正触了逆鳞的地方!”
“皇上恼的,从来不是嘉妃跋扈,更不是心疼哪个奴婢受苦。皇上恼的,是她行事不周,手段粗陋,连累得主子爷的‘仁德’之名,在众人面前……不好看了。”
魏嬿婉脚步倏地一顿,纤指一伸,牢牢攥住了进忠的手腕。秋水明眸直直望进忠眼底,不容半分闪躲。
“不行,进忠!”
“皇上今日,并非是被我这几分颜色迷了心窍,不过是恰好在雷霆震怒之时,顺水推舟罢。”
“我等以脂粉颜色为戈矛,侍奉君前,博取欢心…古来飞燕合德之流,便是前车之鉴!这倚仗姿容换来的恩宠,恰如那春日海棠,瞧着鲜花着锦,焉能禁得几番风雨?”
“我们不能只满足于这‘顺带’得来的机会,不能只做他棋盘上一颗随用随弃的棋子!更不能将身家性命,都系在这‘以色侍人’的浮萍之上!”
“还得,再想想办法…”
说话间,两人已行至养心殿宫门之外。
进忠熟门熟路地拐向侧面一溜低矮却洁净的耳房,侧身让魏嬿婉进去,自己却立在门槛之外,目光扫过空荡的室内,扬声唤来一个在廊下候着的小宫女,“你,去!速速烧了热水来,再寻一套干净合身的新宫装,里外都要齐整的!仔细伺候这位魏姑娘沐浴更衣,不得怠慢!手脚麻利些!”
小宫女喏喏连声,小跑着去了。进忠这才转向屋内的魏嬿婉,声音压得极低,眼神带着一丝安抚与深意:“姑娘且在此稍候,先收拾停当,才是正经。奴才就在外头候着。” 说罢,便轻轻掩上了门。
不多时,热气腾腾的浴桶并一应用具便被抬了进来。那宫女又捧来一个精巧的藤编小篮,里面竟盛着满满一捧晒干的玫瑰花瓣,色泽深红,幽香暗浮。
魏嬿婉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在启祥宫,能得些微温的清水匆匆擦洗已是恩典。她怔怔地看着宫女将那殷红的花瓣撒入蒸腾的热水中,馥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氤氲了狭小的空间。
当温热的水流包裹住她布满新旧伤痕的身体时,魏嬿婉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她将自己缓缓沉入水中,只露出一张被热气熏蒸得微微泛红的脸庞。水波温柔地荡漾着,拂过手腕上刺目的青紫,也拂过心头的惊涛骇浪。
心思,就在这氤氲暖香中百转千回。
养心殿……奉茶……一步登天?
不过是悬在更高处的刀刃罢了。
皇帝的薄情寡恩、嘉妃的骤然倾覆,还有娴妃那看似温婉实则狠辣的‘指婚’……一幕幕在她眼前翻腾。
这片刻的奢侈安宁,反而让她更清晰地意识到这宫墙之内的冰冷与无常。她绝不能沉溺于此!这花瓣浴的温柔乡,亦是销骨蚀魂的陷阱。而她要的,远不止这一桶香汤的暖意。
待到沐浴完毕,换上那身崭新的宫装,魏嬿婉似脱胎换骨般轻盈了些许。她坐在简陋的妆台前,映出一张洗去污垢与泪痕后,更显清丽的脸。
趁那小宫女退出去倒水收拾浴桶,门“吱呀”一声轻响,进忠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他并未多言,极其自然地走到她身后,顺手拿起妆台上那柄半旧的黄杨木篦子。
魏嬿婉感到发梢被轻轻撩起。
篦齿划过头皮,带来细微的麻痒,一下,又一下。这悄声地,带着奇异亲昵的动作,在寂静的斗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魏嬿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抬起,透过那模糊的铜镜,与镜中进忠低垂的眼帘相遇。
“进忠公公…” 她声音带着一丝沐浴后的沙哑与急切,想抓住这难得的独处时机。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小宫女归来的脚步声。
进忠的眼神在镜中瞬间一凝,方才那点若有似无的柔和顷刻间敛去无踪。将手中的篦子,自然地,仿佛只是完成了分内之事般,轻轻放下。
“手脚怎的这般慢?还不快些收拾妥当!仔细伺候魏姑娘把头发绞干了,莫要着了风寒!养心殿的差事,片刻耽误不得!”
他语气不耐,将那片刻逾矩的温存,掩盖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