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永寿宫,魏嬿婉怀中抱满了意欢所赠的几卷书册,与一方上好的松烟墨、数管湖笔、一叠澄心堂纸,更有意欢特意包好的一方青玉荷叶笔洗。
“春婵!澜翠!快进来,把门掩严实了!”
春婵与澜翠闻声匆匆入内,依言将厚重的雕花木门仔细合拢,又落了插销。两人面面相觑,不知主儿缘何如此神秘。
“主儿,怎么了…”春婵小心翼翼地问。
魏嬿婉将怀中物什珍而重之地置于紫檀书案上,亲自铺开一张白雪般的澄心堂纸,镇纸压住四角,复将那方青玉笔洗注满清水。
“来,”她招手,眼中光华流转,急声轻唤,“都到近前来。”
春婵与澜翠恭谨上前,垂手侍立,心中疑惑更甚。
魏嬿婉深吸一口气,目光在二人脸上扫过,声音清越,一字一句道:“叫你们来,不为别的。我要教你们——读书识字。”
此言一出,如石破天惊。春婵与澜翠俱是一震,脸上先是掠过难以置信的狂喜,随即又被巨大的惶恐淹没。
“主儿!”春婵先叫出声,声音发颤,“这如何使得!奴婢们粗鄙,伺候人的下贱身子,哪里配碰这文墨雅事?折煞奴婢了!”
澜翠也急急道:“是啊主儿!奴婢们只管把您伺候周全了便是本分,认得几个铜钱,记得几样差事也就够了。这读书识字……奴婢们用不上,也万万不敢僭越啊!”她看着那光滑如缎的澄心堂纸,只觉得自己的手粗粝不堪,碰一下都是亵渎。
“用不上?不敢僭越?”魏嬿婉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激越。她猛地伸手,一把拉过离她最近的春婵,力道之大让春婵一个趔趄。
“傻丫头!你们当我今日巴巴地跑去储秀宫,厚着脸皮向舒嫔借书,承她情收下这些笔墨纸砚,是为了什么?”她盯着春婵惊惶的眼睛,又看向同样震惊的澜翠,目光灼灼如炬火,“就为了我自己关起门来,孤芳自赏么?”
她松开春婵,指尖却重重地点在案上那本《山海经广注》的封皮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我为的就是此刻啊!为的就是能自己学,更能带你们学!”
“谁说我们女人不必读书?谁说这文墨雅事,天生就是男人、是贵人、是那些书香门第小姐们的玩意儿?这是谁定的规矩?又是谁把我们框死在这规矩里,只许我们认得‘女诫’、‘女训’,只许我们晓得如何伺候男人、如何安分守己?”
她越说越激动,胸脯微微起伏,脸颊泛起红晕,那是长久压抑后骤然迸发的力量。
“我偏不信这个邪!”魏嬿婉斩钉截铁,“读书识字,开的是心窍,明的是事理,长的是骨头!你们想想,为何那起子男人,总要把我们拘在后宅方寸之地,只许我们盯着针线女红、家长里短?因为他们怕!怕我们读了书,开了眼,明白了天地之大,懂得了是非曲直,便不再甘心做那笼中鸟、井底蛙,不再甘心被他们用‘妇德’‘妇容’的绳索捆住手脚,锁住心性!”
“即便退一万步讲,你们说‘用不上’?怎会用不上!春婵,若你识得字,府库的账目单子递到你手上,你便知那上头的米粮布匹、金银器皿是真是假,是多是少,何须再被人蒙蔽糊弄?澜翠,若你识得字,他日你爹娘托人捎来家书,你便能亲眼看懂家中父母安好、兄弟近况,不必再央人念诵,泄露私隐!便是寻常看个契约、认个路牌、读个告示,哪一样离得开这横竖撇捺?”
魏嬿婉走到两人中间,一手拉住一个,声音里充满不容置疑的力量:“更何况,读书识字,识的不只是外头的字,更是识得自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不识得、不明其意,岂不是白来这世上一遭?”
“澜翠,研墨!”
澜翠被这气势所慑,下意识地应了声“是”,走到砚台边,舀了清水,拿起墨锭,手腕虽还有些微颤,却已开始用心研磨起来。
魏嬿婉则拉着春婵的手腕,让她站在书案前。自己拿起一支中楷湖笔,饱蘸了刚刚磨出的浓墨,然后,用自己的手,包裹住春婵有些粗糙微凉的手指,稳稳地握住了笔杆。
“莫怕,”魏嬿婉的声音低柔下来,带着鼓励,“看好了,这便是你的名字——春婵。”
她引着春婵的手,笔尖落在澄心堂纸上。笔锋凝重而温润,一笔一划,清晰有力地写下‘春婵’二字。
笔尖划过纸张的触感陌生而奇异,春婵看着那墨黑的、属于自己名字的笔画在眼前一点点成形,眼眶瞬间就红了。
“主儿!这……这纸这般贵重,奴婢的手笨……”春婵声音哽咽,几乎要缩回手去。
“纸再贵,也是给人用的!”魏嬿婉握紧她的手,不容她退缩,“能用来把字、把道理学进心里去,就不是糟蹋,是物尽其用,是点石成金!”她指着纸上墨迹淋漓的‘春婵’二字,“你看这‘春’字,草木萌发,生机勃勃。‘婵’字,女子美好,姿态曼妙。合在一起,‘春婵’,便是春日枝头那最鲜妍灵动的一抹新绿,一只迎向朝阳的鸣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你的名字里,就藏着这天地间的盎然生机!难道不该认得,不该会写么?”
春婵看着纸上自己的名字,听着主儿的解释,眼泪终于忍不住扑簌簌落了下来,砸在案角。她用力点头,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
魏嬿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又转向已经研好墨、正痴痴望着纸上‘春婵’二字的澜翠。
“澜翠,你来。”
澜翠连忙上前,“主儿…”
魏嬿婉同样握住她的手,引她执笔。
“看,这便是你的名字——澜翠。”笔锋流转,不同于‘春婵’的温婉,‘澜翠’二字更显几分疏朗开阔。
“澜,大波也,是江河湖海涌动的气魄;翠,青绿也,是远山近水沉淀的灵秀。”魏嬿婉一边写,一边温声解释,“‘波澜动远空,翠色入烟霏’,你的名字,便是这天地间浩荡的水色与沉静的青山,动静相宜,气象万千。这名字,配得上你这份机敏爽利!”
澜翠看着自己名字在笔下诞生,听着那磅礴又清丽的诗句解释,胸口激荡难平。她不像春婵那般落泪,却是挺直了背脊,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亮,紧紧盯着那两个字,仿佛要将它们刻进骨子里。
室内一片寂静,唯有墨香浮动,烛火摇曳。
魏嬿婉松开手,看着案上并排写着的两个名字——‘春婵’、‘澜翠’,在一旁添了自己的名姓。
“今日,先识得自己的名字。明日,我们学《千字文》。后日,我们读《山海经》里那会飞的山、吐火的兽!”
“记住,从今往后,在这皇宫——在这世间,我们不仅要活着,更要明明白白、堂堂正正地活出个人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