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歹毒至极!既将户部推到了救灾不力的风口浪尖,又巧妙地为钱惟庸开脱——是账目乱,是下面人贪,不是他钱惟庸的错,更与掌控户部多年的勋贵集团无关!同时,也是赤裸裸地将了夏紫月一军:你不是要粮赈灾吗?户部烂账一堆,连仓里还剩多少米都搞不清,拿什么救?
萧显话音一落,勋贵班列中立刻响起几声压抑的附和与窃窃私语。承恩公虽依旧低垂着眼皮,捻着那串几乎被盘出包浆的翡翠念珠,但微微松弛的嘴角,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夏紫月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如同数九寒冰。她看着跪地筛糠、只会“陛下息怒”的钱惟庸,再看看萧显那张写满幸灾乐祸与推诿刁难的脸,一股冰冷的怒意在胸腔里翻腾。好一个承恩公府!金龟之辱未平,竟敢在数十万灾民生死攸关之际,以户部烂账为盾牌,阻挠赈灾,向她发难!
“账目不清?”夏紫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殿内所有的杂音,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金砖上,“好一个账目不清!钱惟庸!”
钱惟庸浑身一颤,几乎瘫软:“臣……臣在!”
“朕给你三天!”夏紫月站起身,玄色衮服垂落,威压如同实质般笼罩整个紫宸殿,“三日之内,给朕理清户部十年积账!北疆灾民嗷嗷待哺,若因你户部无能,延误了赈济,致使民变……”她顿了顿,目光如利刃般刮过钱惟庸惨白的脸,也扫过萧显和承恩公,“朕唯你是问!届时,休怪朕的刀,不讲情面!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响起,夏紫月已拂袖转身,玄色的背影带着雷霆之怒,消失在御座之后。留下紫宸殿内一片死寂,钱惟庸瘫在地上,面无人色,萧显脸上的得意也僵住了,承恩公捻动念珠的手指,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停顿。
退朝的钟声余韵未消,坤宁宫的书房内却已弥漫开另一种沉重。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堆积如山的户部账册散发着陈年纸张和墨汁混合的、略带霉味的气息,几乎要将案后的人淹没。
夏紫月并未换下朝服,玄色的广袖随意地挽起一截,露出线条优美却因用力而微微绷紧的小臂。她正埋首于一本摊开的、边缘磨损得厉害的旧账册中,指尖在一行行密密麻麻、墨迹深浅不一的数字上快速移动,秀气的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烛火跳跃,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也映亮了她眼底深处那一丝极力压制的疲惫与焦灼。
三天?理清十年积弊?简直是痴人说梦!这户部的账,比她预想的还要混乱百倍。各色记账符号混乱不堪,收付记载模糊不清,更有大量涂改、挖补的痕迹,简直就是一本天书!钱惟庸那个老狐狸,恐怕是笃定了她无法在三天内理清,才敢提出这个荒谬的期限!
“陛下,喝口参茶歇歇吧。”李德全悄无声息地进来,将一盏温热的参茶轻轻放在案角,看着夏紫月紧锁的眉头和眼下淡淡的青影,眼中满是心疼,“这些账目繁杂,非一日之功,陛下保重龙体要紧啊。”
夏紫月端起茶盏,却只是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依旧凝在那些如同鬼画符般的数字上,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李伴伴,数十万灾民在等米下锅,朕坐在这里一刻,就有一刻的百姓在挨饿!这账……必须清!”她的指尖重重地点在账册上一处明显涂改过的地方,语气斩钉截铁。
李德全张了张嘴,终是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默默退到一旁。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争执声,打破了书房的凝重。
“霜儿公主,泉儿殿下,陛下正在处理紧急政务,吩咐了谁也不能打扰……”这是当值宫女焦急的劝阻。
“我们就进去看一眼母皇嘛!保证安安静静的,比小猫咪还乖!”霜儿清脆的、带着点撒娇意味的声音穿透了门扉。
“对,我们给母皇送糖糕!母皇忙,肯定饿了!”泉儿一本正经的声音紧随其后。
夏紫月紧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她放下茶盏,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扬声道:“让他们进来吧。”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两个小小的身影像灵活的雀鸟般溜了进来。霜儿穿着粉嫩的宫装,手里小心翼翼捧着一块用小手帕包着的、看起来卖相不算太好的糖糕;泉儿则是一身宝蓝色小锦袍,绷着小脸,手里也托着一块。
“母皇!”霜儿眼睛亮晶晶的,献宝似的将糖糕举到夏紫月面前,“霜儿和哥哥一起做的!御膳房的张嬷嬷说,吃了甜甜的糕糕,烦恼就飞走啦!”
泉儿也把小脸凑近,补充道:“我们很小心,没弄脏衣服。”那认真的小模样,仿佛完成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
看着孩子们纯真关切的眼神,再看看那两块歪歪扭扭、糖霜撒得不甚均匀却饱含心意的糖糕,夏紫月心头的沉重仿佛被一只温暖的小手轻轻拂过。她伸手接过糖糕,各咬了一小口,甜意瞬间在舌尖化开,也似乎真的驱散了一丝心头的阴霾。
“嗯,真甜。霜儿和泉儿真棒。”夏紫月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暖意,她拉过两个孩子,让他们靠在自己身边,“母皇不饿,你们吃吧。”
霜儿立刻摇头,小辫子甩了甩:“母皇吃!母皇吃了,那些坏坏的、让母皇皱眉头的‘账本虫子’就都被甜跑了!”她伸出小手指,好奇地戳了戳桌上摊开的、写满“鬼画符”的账册,小脸上满是嫌弃,“这些虫子长得真难看!比周太傅画的乌龟难看多了!”
泉儿则更关注内容,他凑近些,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小眉头也学着母亲的样子皱了起来:“母皇,这些字好奇怪,像……像小蝌蚪在打架。它们是不是不听话,惹母皇生气了?”
童言稚语,却像一道微弱却奇异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夏紫月脑海中因焦虑和愤怒而堆积的重重迷雾!
虫子?蝌蚪?记账符号混乱……涂改……挖补……
一个清晰得近乎冷酷的念头猛地攫住了她:这哪里是账目混乱!这分明是人为制造的迷宫!是某些人为了掩盖不可告人的秘密,故意设置的屏障!那些混乱的符号,模糊的记载,涂改的痕迹,甚至钱惟庸今日在朝堂上那推诿颤抖的表演,萧显那煽风点火的刁难……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核心——有人,在利用这混乱的账目,鲸吞国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