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的风,总带着股铁锈味。关墙下的古战场,黄沙漫过脚踝,每走一步都能踢到半露的白骨,有的还嵌着锈蚀的箭镞,有的指骨蜷曲,像是死前还攥着刀。新近那场遭遇战打得惨烈,玄甲军清理战场时,从沙堆里刨出的尸骸堆成了小山,狄人部落派来的老者裹着羊皮袍,用骨笛吹着哀歌,将本族战死者的尸骨收进毡袋;而靖边军的将士里,有三十七个或因面目被马蹄踏烂,或因军牌被流矢射碎,成了无人认领的无名忠骨。
七具临时拼凑的棺椁停在关墙下,盖着撕裂的“靖”字旗,风一吹,残破的旗角扫过棺木,发出“簌簌”的响,像亡魂在低泣。主簿捧着名册蹲在地上,指尖划过那些空白的名字,声音比关墙的影子还沉:“殿下,按旧例……只能往东边的乱葬岗寻片荒地,各立块木牌,写‘无名将士之墓’……”
澈儿伸手抚过最外侧的棺木,粗糙的木板上还沾着暗红的血渍,早已冻成了硬块,指尖触上去,冰得刺骨。“乱葬岗?”他声音不高,却让周围的风都停了停,“抛尸荒野,任风沙啃噬,与孤魂野鬼何异?英魂无依,民心不安,何以言安国?”
玄甲卫指挥使策马而来,甲胄上的冰碴随着动作簌簌掉落:“殿下,末将已按您的令,寻遍了附近的村落,战死的弟兄里,只有十二人有同乡认出,其余……”他话说到一半,看见棺椁旁散落的半截枪杆,突然别过脸去——那枪杆上刻着个“林”字,是三个月前刚从江南募来的小兵,总爱缠着他问江南的水是不是真的比北境的酒软。
澈儿翻身上马,青骢马打了个响鼻,蹄子在冻土上刨出浅坑。“备马,随我出关。”他勒着缰绳,目光越过苍茫的戈壁,落在远处起伏的山峦,“英魂当有归处,不能让他们在风沙里漂泊。”
一行人马踏着碎冰出了玉门关。朔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疼得像针扎,关墙在身后渐渐缩成一道灰线。澈儿在一处背风向阳的高坡勒住马,马蹄扬起的沙砾里,混着几块发白的碎骨。他翻身下马,踩着及膝的枯草往前走了几步,这里地势开阔,向南能望见蜿蜒如蛇的边墙,向北能看见层叠的关山,风虽烈,却被身后的山坳挡了大半,阳光落在地上,竟有了几分暖意。
“就是这里。”他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沙砾从指缝漏出,留下细细的土末,“以此坡为冢,伐山中之石,立碑。”
消息传回关内,石匠们扛着凿子、锤子来了,都是随军的匠人,有个老石匠的儿子,就在那批无名忠骨里。他们在山坳里炸开一块巨大的青石,二十个壮汉用撬棍、麻绳,花了三天三夜才把石料挪到高坡上,石面粗糙,却透着股沉稳的青黑色,像夜空未亮时的颜色。
老石匠蹲在石料前,手里攥着澈儿手绘的星图,图上用朱砂标着北斗七星的位置,紫微垣的轮廓用墨线勾得清晰,连勾陈、北极的小星都标得仔细。“殿下,这星斗图刻在碑上,怕是要费些时日。”他指腹摩挲着图上的星点,“得先把石面磨平,再一点点凿,不能错了方位。”
澈儿站在旁边,看着石匠们用粗砂纸打磨石面,火星随着摩擦溅起,落在雪地上,瞬间就灭了。“错不得。”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每一颗星的位置,都要和夜空里的辰宿分毫不差。他们生前守着这片天,死后,也该化作天上的星,继续看着这河山。”
老石匠没再说话,只是把星图用浆糊贴在石碑中央,然后举起凿子,对着北斗的第一颗星落了下去。“当”的一声脆响,石屑飞溅,在雪地上落了一小片青灰。接下来的五日,高坡上终日回荡着凿石的叮当声,石匠们轮流上阵,手掌磨出了血泡,就用布裹着继续凿;夜里看不清,就点起篝火,火光映着他们冻得通红的脸,也映着石碑上渐渐成形的星斗。
澈儿每日都来,有时站在旁边看他们凿星,有时蹲在临时搭起的棚子里,翻看阵亡将士的名册。有个军牌只剩下半截,依稀能认出“武”字的轮廓;有件破烂的号衣上,绣着被血浸透的“勇”字;还有块断裂的玉佩,雕着半朵梅花——他记得有个从岭南来的小兵,总爱摸着玉佩说家里的梅花开了,比北境的沙枣花好看。
“这些记号,都刻在碑后的石座上吧。”他把那些零碎物件递给主簿,“虽无名,却也该留下点念想,让后来人知道,他们也曾是活生生的人,有家乡,有牵挂。”
第七日傍晚,星斗图终于刻成了。巨大的青石碑立在高坡中央,碑身被打磨得光滑如镜,北天星斗的轮廓深深嵌入石中,线条流畅,仿佛将整片夜空拓印在了上面。北斗七星像把勺子悬在中央,紫微垣的星群围成一圈,勾陈四星连成方形,北极星在最顶端,像枚钉子钉在天幕。夕阳的余晖落在碑上,星斗的凹槽里积着碎金似的光,竟像是真的有星光在闪烁。
“此碑无名。”澈儿立于碑前,玄色披风被风掀起,猎猎作响,声音随着朔风传得很远,远到能听见关墙下巡逻士卒的脚步声,“因忠魂万千,碑石再大,也刻不完他们的名。”
他抬手抚过冰凉的石碑,指尖划过北斗的斗柄,那里的石面被打磨得格外光滑。“此碑有灵。”他目光扫过周围肃立的将士,扫过那些覆盖着残旗的棺椁,“因浩瀚星穹,可纳英魂归位。自今日起,凡我靖边军将士,战死沙场,尸骨无存或无名可考者,皆葬此冢。以忠烈之魂,化天穹之星。碑上星斗,便是尔等归处。英魂不灭,永镇河山!”
吉时定在卯时三刻。天还未亮,高坡上已站满了人。玄甲军列着整齐的队伍,甲胄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附近村落的百姓也来了,捧着刚蒸好的麦饼,说是给英魂送行;连收殓狄人尸骸的老者都来了,裹着羊皮袍,手里捧着把晒干的沙枣花,放在了碑前的石台上。
八个玄甲卫抬着第一具棺椁,脚步踩在薄雪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棺木上覆盖的残旗被风掀起,露出底下斑驳的木纹——这具棺里,是那位爱问江南水的小兵,还是那个摸玉佩的岭南少年?没人知道,只知道他是为守关而死的。棺椁缓缓沉入挖好的墓穴,土块落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在叩问大地,是否愿意接纳这些年轻的魂灵。
七具棺椁一一入葬。没有哭嚎,没有哀泣,只有风掠过星斗碑的呜咽,和铁锹铲土的“唰唰”声。新坟渐渐隆起,像七座小小的山,环着中央的石碑,彼此依偎着,再不怕风沙的侵袭。
天刚蒙蒙亮时,澈儿亲手点燃三炷香,插入碑前巨大的石制香炉。香灰被风吹得打旋,青烟袅袅升起,直直融入碑上的星斗图,仿佛真的要化作星辰,飞向夜空。他身后,老石匠正用锤子敲打最后一块楔子,将石碑彻底固定在石座上,“当”的一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亮,像是给英魂的应答。
“魂兮——归来——!”担任祭司的老兵扯开嗓子,声音苍凉,带着北境特有的调子,在高坡上回荡,“归位星宿——!永镇河山——!”
“归位星宿!永镇河山!”玄甲军齐声呐喊,甲胄碰撞的脆响震得周围的积雪簌簌掉落,声浪越过戈壁,传到遥远的关墙,惊起一群栖息在箭楼上的寒鸦,“嘎嘎”地飞向天际,像是在为英魂引路。
有个年轻的玄甲卫,望着碑上的星斗,突然红了眼眶。他想起上个月在遭遇战里,是个不知名的同袍替他挡了一箭,那人身子软软地倒在他怀里,最后只说了句“守住关”。此刻看着那方石碑,他忽然觉得,那位同袍没有走,就化作了碑上最亮的那颗星,正眨着眼睛看他。
澈儿站在碑前,看着朝阳一点点爬上关山,将金辉洒在星斗图上,碑石上的每一道刻痕都泛着暖光。他想起昨夜老石匠说的话:“天上的星,地上的人,原是一样的,都在守着自己的位置。”此刻看着那些沉默的新坟,看着石碑上永恒的星斗,他终于明白,所谓忠魂不朽,从来不是刻在碑上的名字,而是融入山河的信念,是照亮后来者的星光。
风再次吹过高坡,卷起细碎的沙砾,擦过星斗碑,发出“呜呜”的轻响,像是无数英魂在低声应和。远处的边墙下,巡逻的队伍正踏着晨光前行,步伐坚定,他们知道,身后的高坡上,有无数星辰在守护着这片土地,就像他们守护着这片土地一样。
日头升高时,百姓们开始往新坟上撒麦种。“等开春,这里就能长出绿油油的麦苗。”有个老妇人抚摸着石碑,眼里的皱纹盛着阳光,“英魂看着麦浪,就像看着家乡的田,该多安心。”
澈儿转身离开时,看见碑后的石座上,那些零碎的记号已经刻好:半截“武”字,一朵梅花,一个“勇”字……它们依偎在星斗图的阴影里,像英魂未说出口的牵挂。他忽然觉得,这些无名的忠骨,其实从未无名。他们的名字,刻在星斗里,刻在麦种里,刻在每个守关人的心里,只要玉门关还在,只要河山依旧,他们就永远是天上最亮的辰宿,是地上最暖的念想。
归途上,玄甲卫指挥使指着天边的北斗,轻声道:“殿下你看,那七颗星格外亮,像是……像是在回应咱们。”
澈儿抬头望去,北斗七星果然在晨雾中闪烁,清晰得仿佛伸手就能摸到。他笑了笑,勒紧缰绳,青骢马踏着碎冰,一步步往关墙走去。身后的高坡上,星斗碑静静矗立,守护着七座新坟,也守护着这片土地的安宁。风掠过碑石,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英魂在低语,又像是星辰在歌唱——它们终于找到了归处,从此山高水长,日月同辉,再不是无依的孤魂。